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裡,坐在梁本輝和小綠四周是各式各樣的人,在接近晚上十二時吃漢堡包、薯條,喝著東西,看起來並沒跟誰約好的樣子。
梁本輝拿著兩杯濃滑奶茶,挑選了可以望向街頭風景的位置坐下,他一直漫無目的地眺望落地玻璃外的街道。
小綠終於出來了,過了一會兒後,她慢慢地坐在梁本輝跟前,已經洗過臉的她,在調整一下呼吸後,默默地喝那散發香氣且熱騰騰的奶茶。
兩人不發一言地望向街道,那些出現於眼前的人們,有地方可以去的人,沒有地方可以去的人,心中了解目的地何在的人,以及根本沒有目的地的人。
一名身材高瘦的年輕男子,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他利用昏黃街燈的光線,閱讀新一期的遊戲週刊,封面的插圖正是編畫格鬥都市的一眾格鬥家。他看得津津有味,緩慢地步行。梁本輝一直看著他,直至對方消失於視線範圍之外。
曾經,梁本輝也有一個同樣很沉迷網絡遊戲的朋友,一個當時十分要好的朋友。當時還是初中生的他,是少數沒有因網絡漩渦的攪動而影響生活的人,他完全不明白這些電腦遊戲,怎會把足球場上的許多隊友帶走了,再不像以往那麼多人一起在那草地上揮汗如雨,包括那位實力最強的朋友。
而過了不久,那位好朋友就消失了。
「對不起。硬把你拉了上車。」小綠幽幽地說。
她的說話令梁本輝從回憶的世界中返回現實。
「不。反正我沒有甚麼特別事情要做。」
從小綠對他說看見有流浪貓被殺開始,他已經很想立即報警求助,但看見她淚流滿臉,便覺得先找個地方坐下來,讓她先穩定情緒較好。
「於是,我只好嘗試在街上跑,希望可以遇到你。」說罷,小綠雙手捧著那發泡膠茶杯,又再陷入沉默,手更是在微微發抖。
「我是不是很傻?」
「因為救不了貓?所以覺得自己很傻?」
梁本輝一字一語的說,他同時想起這句話,也許是近來唯一跟別人提出的話語。
在格鬥都市的討論,則不在此限。
那些確實是一種溝通,但同樣地,也不能算是一種健全的交流。
「在每晚四出去探望流浪貓的過程中,心想可以照顧和保護牠們,結果牠們遭受到虐殺,而我卻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甚麼也做不到。」
小綠幽幽的說著,梁本輝心中泛起一片熱。
傻瓜?天下間有沒有傻瓜?有的。但卻不會是被別人稱為傻瓜的人。而是那些只會認為別人是傻瓜的人,這些人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他想起在擂台上,曾把他視為傻瓜的傢伙,都被他一一的擊敗,逼得狼狽不已地退到繩角前,那些人只能拋出白毛巾投降。
在梁本輝心中,那些才是傻瓜吧。
當時他總在想,幹嗎不戰至最後一刻,力盡倒地又如何?
絕不能退啊!
而小綠的這個問題,令梁本輝就這樣陷入深思之中。
「曾經,」小綠在梁本輝沉思之際開口自答,「也有好一些人,跟我一樣在晚上去照顧那些流浪貓,但後來他們也因為各種的理由,例如有些索性抱了自己比較喜歡的貓回家飼養,漸漸就再沒有在晚上出現了。」
他們走出了快餐店。晚上的風雖然冷冷的,但因為身體還是和暖的,所以把 Nike 風衣抱在手上,看起來像是許多初次約會的情侶般,漫無目標地在街上走著,可是,梁本輝與小綠不過是因為流浪貓而暫時走在一起。
小綠看著手錶,時間是十一點五十分,她說差不多該回去了。
「嗯。我還有一點事情要處理。」梁本輝也順著小綠的視線望向手錶。
「對了,是我硬要把你拉上巴士的,再次抱歉。」
「沒關係,我本來也是要往這方向走。」
他們走到巴士總站,並排在長椅上坐下,等候最後一班巴士的來臨。
小綠穿上外套:「巴士來了。」
梁本輝送她上車,說一聲再見。
車門關上了,巴士開動後,梁本輝無法讓心情平靜。慢慢地搖頭。可是這樣還是有甚麼東西在腦子裡卡住,就像他以往在練習泰拳時,外表看來一切正常,動作仍是流暢靈活,可是看在眼裡,卻有甚麼東西卡住;有甚麼非常小的東西,總覺得有某個地方不對勁。
他帶著這種心情,一直走到附近街道盡頭的大廈。
他正要拿出鑰匙打開入口大門時,手機響起來了,來電的是小綠。
「無論如何,我也要到警局報案的。」電話傳來小綠的聲音。
「你看到兇手了嗎?」
梁本輝很清楚這個問題,也許會把他帶進事情的漩渦之中,但他還是忍不住問。
「其實我也看不清楚對方是甚麼樣子的。」
小綠的說話從電話傳來,終止了梁本輝這不由自主的奇怪幻想,在那個幻想的世界裡,梁本輝的視線也跟著小綠望向那個黑影,他只感覺到自己比小綠對那黑影更感興趣似的。
但這明明就是他自己在出神一剎的幻想,所謂小綠的好奇,其實都是出於自己的設計。
梁本輝輕輕的搖頭,想去終止自己這奇怪的思考。
「我只看見一個身穿乾濕褸的人,背向我跑往後巷的深處。」
「這麼近距離嗎?」
「那個人看見我走進後巷的一剎,便把已經重傷的貓拋在地上!我跑上前去看貓的傷勢,看到牠已奄奄一息,血已沾上了我的手掌,我在那一刻感到一片混亂,是憤怒、悲痛…… 只懂呆著目送對方跑去,失去影蹤!」
「穿乾濕褸的人…… 妳太靠近對方,也是存在危險的。現在已經夜深了,我看妳還是明天早上才去警署說個明白吧!」
梁本輝用冷靜的語氣,一字一語地說出這幾句話,就連他自己也感到一陣驚訝。
「嗯。無論如何,也謝謝你陪我,晚安。」
「晚安。」
梁本輝把手機放回口袋裡,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拿出鑰匙打開了大廈大堂的門,沒有看更、護衛,只有升降機運作時所產生的金屬聲響。
他的心軟得一塌糊塗,是伴隨死亡而來的無助悲哀吧?那麼熟悉的劇痛。
死神雖然降臨於一隻不知來自何處的貓身上,不過,貓的生命點點滴滴地流逝,小綠的悲痛,旁觀痛苦,已不再是旁觀了,好像就此滲入他的身體內。
我在幹嗎?竟然如此冷漠?我不是該擁抱小綠,至少,讓她哭個痛快嗎?我害怕甚麼呢?為何每個善良的人都得比別人負擔更多的東西?這公平嗎?
電梯吱吱地響。
梁本輝無力地靠在電梯旁的牆壁上,他閉起眼睛。小綠的淚水好像流進他的眼裡。
小綠需要自己,至少當時,她需要我的安撫,她懷著甚麼心情回家?更多的失望?我就是個一直讓人失望的人吧?看到母親辛勞的側臉,但自己竟然不發一言。
電梯到了,門「哇」一聲地開了。
梁本輝待電梯門關上,便按掣到頂樓。
電梯到了頂樓,他走出去,轉了一個牆角,再上數層樓梯,有一道生鏽的鐵門攔住他。
他猛力推開它,迎接他的是冷風,以及萬家燈火。
他深深地吸了一下,再大力地呼出來。
他揮拳擊出,不過,擊到的是空氣,軟綿綿的。他期望的,是強烈劇痛的回應,這樣一來,他就知道應怎麼做,他會屏息靜氣,冷靜地來一個反擊。
有些美好的東西,就此失去了吧。
他知道。
他不停地揮拳,猛地吶喊:「跑啊,小綠。跑啊,梁本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