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w is the winter of our discontent
Made glorious summer by this son of York,
And all the clouds that lour’d upon our house
In the deep bosom of the ocean buried.
(現在我們嚴冬般的宿怨
已給這顆約克的紅日照耀成為融融的夏景;
那籠罩著我們王室的片片愁雲
全都埋進了海洋深處。)
莎士比亞筆下的暴君,首屈一指要數理查三世。近年英國歷史研究已有所公論,即理查三世長期被污名化,其中最主要的醜詆來自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不遺餘力寫衰理查三世,當然是有政治需要,因為理查三世是金雀花王朝的最後一個君主,繼承理查的人是亨利七世,也就是在博斯沃思原野戰役(Battle of Bosworth Field)中打敗理查的主帥。亨利七世是都鐸王朝的開創者,莎士比亞效力的伊利沙伯一世,是亨利七世的孫女。
但是就戲論戲,「理查三世」很煽情,不失娛樂性,主角也可以說是一個迷人的壞蛋。理查一上場就長嗟短嘆,自慚形穢,這一段寫得相當動人:
可是我呢,天生一副畸形陋相,不適合調情弄愛,也無從對著含情的明鏡去討取寵幸⋯⋯ 我既被卸除了一切匀稱的身段模樣,欺人的造物者又騙去了我的儀容,使得我殘缺不全,不等我生長成形,便把我抛進這喘息的人間,加上我如此跛跛躓躓,滿叫人看不入眼,甚至路旁的狗兒見我停下,也要狂吠幾聲;說實話,我在這軟綿綿的歌舞昇平年代,卻找到不到半點賞心樂事以消磨歲月,無非背著陽光窺看自己的陰影,口中念念有詞,埋怨我這廢體殘形。
也就是說,理查天生畸形 —— 根據湯瑪士摩亞可能是道聽途說的記載,理查駝背、跛腳,手臂萎縮,因此心理扭曲。如果他相貌堂堂,他肯定忙著談情說愛也來不及,怎麼會躲起來專門尋思害人呢?理查的醜陋外表神憎鬼厭,不但小動物不願親近他,甚至他自己也要背對著陽光,「窺看自己的陰影」—— 難免也有幾分令人同情之處。雖然我很懷疑理查以君王之貴,身邊竟會沒有人供他調情弄愛?
愛德華四世時日不多,繼位是頭等大事,而理查要奪權,必須逐一清除身邊的有力競爭者。首先是他的哥哥克拉倫斯公爵,也就是名字以 G 開頭的 George。因為有謠言說名字以 G 開頭的人將會弑君篡位,於是克拉倫斯公爵便被國王愛德華四世關進了倫敦塔,而理查則要把握機會加深國王對他的仇恨,讓「克拉倫斯別想再多活一天」。
然後,理查就順手把克拉倫斯的妻妹,安夫人娶了過來。莎士比亞說理查也是安夫人的殺父和殺夫仇人,則有一定歷史根據:安夫人的父親和丈夫都死於戰場,敵軍正是愛德華四世,作戰的很可能是愛德華四世的兄弟們。
但是劇中理查追求安夫人的一段戲,顯然是生安白造,言辭極盡戲謔,相當露骨,劇情和最通俗的影視作品沒有分別。但是莎士比亞出手寫的情話,其誇張和熱烈,確實可算一絕,即使是理查這樣不動真情的滿口胡說,從戲劇效果來說也是滿分。後世劇作家創造的迷人歹角,可能都有從莎士比亞這裡偷師:只要把最動聽的話,讓一個最是冷酷無情的人說出來,就有一種非常微妙的黑色喜劇感,因為言語具有極大的欺騙性,但耳朵軟卻是很普遍的人性弱點。
果然,甜言蜜語萬試萬靈,理查各種賭咒發誓:「我這隻手,為了愛你曾經殺過你的舊歡,現在還是為了愛你,可以再殺一個愛得你更加真切的情郎。」舊歡指的是死於戰場的前夫,新的情郎指的是他自己。於是,這場假裝自殺的小把戲,換得安夫人回心轉意,便答應嫁給他了。
這時,順利達成兩個目標的理查,竟然也意氣風發地說:「照耀著吧,太陽,等我買到了鏡子,好讓我在鏡前端詳我的影兒。」已經和初登場時判若兩人,鏡子、陽光、陰影,前後呼應,這三個意象組成了理查的命運:因為用謀殺篡位,他永遠是鏡子裡的影子,經不起陽光的照射,就像引言中他著名的開場白那樣。
接下來理查要對付的,是愛德華四世的王后伊利沙伯夫人。王后當然想立自己的兒子,但是王子尚年幼,若由叔父理查攝政,則王子、王后都沒有好果子吃。王后的心病,為理查找到了最好的理由,可以順理成章將陷害克拉倫斯的髒水潑到她頭上。在這場對峙之中,理查又展現了他的魅力,甘願承受所有的罵名,而且還為對方開脫,因此在旁人看來,可謂高尚:「有人傷害了你,你卻為他祈禱,這是一條虔心從善的途徑。」
但是為免觀眾誤解,莎士比亞又趕緊讓理查獨白澄清:「 壞事是我幹的,爭吵也是我帶的頭。我策劃了一些陰謀詭計又嫁禍於人,讓他們去承受⋯⋯ 外表上裝做聖徒,暗中是無惡不作。」然後他就派了兩個刺客去倫敦塔,殺害克拉倫斯。至此,理查「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的人物設定,大致告成。
接下來的劇情便是最聳人聽聞的,使理查坐實了暴君的罪證,謀殺他年幼的兩個侄子。英國的歷史學家一直對這宗公案不肯下定論,因為完全找不到第一手的資料和證據。以及理查毫不留情地背棄他的忠臣,為他立下汗馬功勞的白金漢公爵 —— 鳥盡弓藏,幾乎是權力鬥爭的公式化結果,但這個道理,永遠不能阻止人類飛蛾撲火一般接近權力。
當然,讀理查三世的最深刻印象,是英國人使用「暴君」這個詞,態度有點隨便。理查的所作所為,放到中國歷史上簡直是「濕濕碎」,唐太宗李世民也沒有比他好多少,而且理查管治時改善民生,倒是有歷史資料可查。但是,與中國歷史上記載的暴君不同,莎士比亞利用創作自由,給了死在他手裡的冤魂控訴的機會,也讓理查終於流露出畏懼和接近懺悔的悲痛:
I shall despair. There is no creature loves me, And if I die no soul will pity me. And wherefore should they, since that I myself. Find in myself no pity to myself?
(我只有絕望了。天下無人愛憐我了;我即便死去,也沒有一個人會來同情我;當然,我自己都找不出一點值得我自己憐惜的東西,何況旁人呢?)
莎士比亞筆下這個「暴君」與中國式暴君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在内心深處,居然追問的是愛、同情和憐憫。隨著理查三世的骸骨出土,以及正式安葬,理查三世的惡名,應該已經減輕了很多,尤其是 Ian McKellen 在 1995 年現代版中的形象,如果莎士比亞能看到,或許是一個很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