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毛澤東奉為「中國第一等聖人」的魯迅,生前曾經短暫來港演講,吸引大批年輕人慕名聽講。部分香港史敘事都喜歡提及此事,但其實魯迅對香港印象相當惡劣,有關香港的文章都是尖酸的負評,他更透露在港演講時遇到阻撓,講稿登報又疑遭審查。究竟誰要魯迅禁言,他又為何討厭香港?
1927 年魯迅分別在 2 月 18 和 19 日進行兩場演講,地點是上環基督教青年會(YMCA)中央會所,題目分別是「無聲的中國」和「老調子已經唱完」。小思老師編著的「香港文學散步」為此作生動描述,形容連續兩日演講都下著雨,但小禮堂依然坐無虛席,500 至 600 多人就「等待聆聽一個陌生的聲音」:
穿著淺灰色布長衫的中年人,用他濃厚紹興鄉音向台下的人講話 —— 台下,幾乎全是聽不懂他的話的香港人,靠著另一個人的翻譯,專注地聆聽⋯⋯
對台下聽眾而言,陌生的其實還不止紹興鄉音,還可能是演講的主張。當年五四運動持續 8 年,但香港卻長期置身事外,近乎不見新文化運動的影響,魯迅就是衝著此而來。在「無聲的中國」中,他鼓勵香港年輕人捨棄古文,大膽地說出真心話;在「老調子已經唱完」中,他把矛頭指向前清遺老、讀經、尊孔、祭孔、八股等,把這些統統視為阻礙現代化的過氣舊物。
阻撓魯迅演講的保守力量
受英國殖民統治的香港,理應最易接觸新思潮,偏偏殖民政府著力保存古風,令香港成為傳統經史文化重鎮。其時港督金文泰(Cecil Clementi)便是尊崇傳統的「中國通」,不但會廣東話與官話,更練得一手好書法,對詩詞也有深入見解,與前清遺老共同推崇四書五經,形成維繫管治的文化保守力量。
金文泰任內不但設立首家官立漢文中學,即今日的金文泰中學,更籌建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委任晚清翰林賴際熙、區大典等教授儒學經典。專研五四的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系副教授陳學然指出,華人紳商團體不但充斥前清官員及買辦,文壇與學壇也長期被前清翰林把持。他們詩畫會友,平常都書寫文言文,主張讀經尊孔,以「海濱即是鄒魯」心態存續文化道統。
與此相反,1912 年民國肇建之初,出任教育總長的蔡元培便主張取消祭孔與讀經。雖則古制經袁世凱得以恢復,但變革始終是知識分子的主流,國民政府也在 1928 年頒令「廢止祀孔」。這就更顯得香港「食古不化」,當時有文章狠批香港學生都是學「死」,死抱著舊觀念,「對於國家現狀與世界潮流,多是不懂」。
如此一來,我們就不難理解魯迅何以力批前清遺老和尊孔風氣,背後正是衝著香港保守的華人精英而來,魯迅後來撰寫「略談香港」一文,便點名嘲諷金文泰與賴際熙的重振國粹主張。可想而知,魯迅不太受香港主流華人精英歡迎,魯迅更提及,講座前「有反對者派人索取入場券」,企圖降低講座入座率,「後來又不許將講稿登報,經交涉的結果,是削去和改竄了許多」,使得他慨嘆主持「大約很受了許多困難」。但究竟誰人背後從中作梗,如今已不得而知。
更叫魯迅意難平的是,他訪港期間遇上香港熱烈舉辦孔誕盛典,於是他離港後又寫了一篇「述香港恭祝聖誕」大表鄙視,譏諷金文泰對華人「教導有方」。其餘魯迅為香港所寫的文章,幾乎都沒有正面評價,如諷刺香港為「英人的樂園」,把南來香港稱為「畏途」。事隔 5 年,魯迅非但沒有淡化對香港負評,更在「三閒集」自序重提守舊閉塞的香港,用以痛斥當時中國的狀況:
我去講演,一共兩回,第一天是「老調子已經唱完」,現在尋不到底稿了,第二天便是這「無聲的中國」,粗淺平庸到這地步,而竟至於驚為「邪說」,禁止在報上登載的。是這樣的香港。但現在是這樣的香港幾乎要遍中國了。
(根據香港作家潘國靈文章考證,魯迅混淆了兩篇講稿的先後。而且當年「華僑日報」事後有刊登「無聲的中國」一文,沒有刊登的應該是「老調子已經唱完」,背後原因眾說紛紜。雖然內地研究員傾向推斷是殖民政府的言論審查結果,但潘國靈認為,不能排除是報章編輯的文學取向問題。)
資料來源
- 小思:「香港文學散步」香港:商務,2019
- 陳學然:「『五四在香港』話語的形成與重探」,「二十一世紀」(第 131 期)香港:中文大學,2012
- 陳學然:「五四在香港的百年發展」,「東亞觀念史集刊」(第 16 期)台北:東亞觀念史集刊編審委員會,2019
- 魯迅:「無聲的中國」,「魯迅全集」香港:香港文學硏究社,1973
- 魯迅:「老調子已經唱完」,「魯迅全集」香港:香港文學硏究社,1973
- 魯迅:「述香港恭祝聖誕」,「魯迅全集」香港:香港文學硏究社,1973
- 魯迅:「三閒集」,「魯迅全集」香港:香港文學硏究社,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