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文學女人 07 ——「只要舒服,我不介意做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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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電影版本的「小婦人」;圖為劇照。

Women, they have minds, and they have souls, as well as just hearts. And they’ve got ambition, and they’ve got talent, as well as just beauty. I’m so sick of people saying that love is all a woman is fit for.(女人也有思想和靈魂,不單是感情;她們同樣擁有志向、才華,不單是美貌。我厭倦別人說,女人只適合談情說愛。)

在經典小說中,像「小婦人」(Little Women)如此平淡甚至有嫌卑微的書名,實屬罕見,因為很難想像有一本以「Little Men」為題的作品,他們只能允許自己是 Big Boys。

某程度上來說,「小婦人」可以說是「傲慢與偏見」的 Prequel:兩家都是排行第二的女兒,特立獨行,性格突出;排行老大的都以美貌出眾;三妹都擅長音樂。更巧的是,「小婦人」的主角也是排行第二的 Jo。

也許並非巧合,因為排行第二的女兒,不必像長姊那樣肩負家庭的期望,也不像妹妹那樣幼小而無法承擔重要角色,這樣的人物設定,純粹是方便說故事。

Jo 是一個 Tomboy:「我恨我必須長大,必須做馬奇小姐。我恨穿長禮服,恨故作正經的漂亮小姐。我喜歡男孩子的遊戲,男孩子的活兒以及男孩子的風度,卻偏偏是個女孩子,真是倒霉透了。做不成男孩真讓我止不住失望,可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糟,因為我是那麼想跟爸爸一起參加戰鬥,卻只能呆坐在家中做女工,像個死氣沉沉的老太太!」

Jo 的這番話與紅樓夢裡的探春,幾乎可說是跨時空的知音了。這倒不見得是佛洛伊德所謂的「陽具崇拜」,或者只套用當今身份政治的 Gender Envy 之說即可,但我認為 Jo 只是因為女性承受的約束,實在比男人多得太多。

身為女性,從她這個年紀起,就必須及早為嫁人做準備:外表要有吸引力(這當然是由男人的角度來衡量),行為要規規矩矩,舉止嫺靜,言談優雅,不可以說髒話,也不可以牙尖嘴利、高談闊論;具備良好的持家知識或者技能(做飯、洗衣、帶孩子)。當然,最重要的是貞潔,女人從頭到腳都受到社會文化的嚴格規定。因此,她打扮成男孩子的時候只說:「只要舒服,我不介意做一個男人。」

在 Jo 的時代,做女孩子的時間很短,還未來得及享受過足夠的自由時光,就要做小婦人;相比之下,男孩子擁有自我的時間長得多,甚至在婚後也大可抛下家庭,繼續在外浪蕩、冒險、海闊天空,做他們的 Big Boy。而女孩子,就必須像奧德賽的妻子那樣,在家園裡安靜地守候他歸來,然後安靜地聆聽他敘述天地間的所有奇聞。

不過,書中的 Jo 嚮往的並不是像男孩子或者男人那樣放蕩形骸,而是要和父親一樣參加戰鬥,盡自己的一分力,承擔責任,獲得榮譽,而不是坐在家裡,被動地受保護和安排。但戰鬥這件事,一直是男人的特權,以及他們享有特權的最大來源。雖然古往今來,男人以流血的代價來換取特權,還算是比較公平的一種。

可想而知,Jo 並不像姐姐 Meg 那樣柔情似水,甚至還相當鄙視兒女之情,對 Meg 嚮往「聰明又體貼的丈夫和天使般的孩子」報以冷嘲熱諷。與姐姐相比,Jo 也是美麗的,但不是人文所構想的女性美,而是更加自然和力量的美,小說形容她「像一匹小公馬」,強壯、狂野、乖張,可以在自己的想像世界裡足以自得其樂。

但 Jo 志不在愛情,不等於要貶低 Meg 嚮往愛情。Jo 掙扎著做一個獨立的女人,但是她也時時自嘲「以筆為配偶,以一組故事當孩子」。相夫教子和尋求自我,哪一樣更好,可不可以並存?只能說是因人而異,「小婦人」早在 19 世紀中就看清這個問題,比毛姆的「面紗」更早了大半個世紀。「面紗」的女主角 Kitty 對女兒許願,她不會以適合嫁人為目標來養育女兒,而是要她做一個獨立的人。而「小婦人」很明確地提出同樣的觀點:Jo 得知自己作品能獲得稿酬,不禁喜極而泣,因為「自食其力、贏得所愛的人的稱讚是她心頭最大的願望」。

小說真正的動人之處,並不在於 Jo 這個假小子,作者並沒有只顧讚美她像男孩一樣自由奔放,拒絕接受世俗的約束,其他不像 Jo 這般出格的女孩,譬如 Jo 的妹妹 Beth 又怎樣呢?

「世界上有許許多多個 Beth,靦腆平靜,默默居於一角,需要時才挺身而出,樂於為別人而犧牲自己。人們只看到她們臉上的笑容,卻沒有意識到她們所作出的犧牲,直到爐邊的小蟋蟀停止了吟唱,和美的陽光消逝而去,空剩下一片寂靜和黑暗。」

局限於時代和身世,許多女性完全沒有獨立的機會,沒有追求夢想的奢侈,沒有舞台讓她們閃亮登場,但她們確確實實為生活提供光與熱,就像 Beth 和她們的母親,她們為家庭付出的一切,常使人誤以為這是一個永遠祥和溫暖的世界。她們的角色,當然不像冒險家那樣精彩和激動人心,但她們是秩序和邊界的守護者,一旦消失,就像奧德賽般如果沒有妻子在家園守候,他的世界將是一片荒原。

很奇妙地,Jo 拾起了 Beth 遺留的象徵家庭主婦的掃帚和抹布,模仿妹妹井井有條的方式,哼唱妹妹喜歡的曲調,「這裡擦一下,那裡掃一把,使一切保持乾淨、舒適。這是使家庭幸福的第一步」,乃至到了小說結尾處,Jo 甚至情不自禁地說:「我認為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家庭。」

這本小說成書於美國清教徒立國精神尚且健旺的時代,在宣揚女性個性、自由、獨立之上,更重要的是美德,這種美德當然不是中國儒家式的「三從四德」,而是適用於所有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謙卑、自省、堅強、鼓起勇氣,不要總是用人性的弱點來為自己開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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