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貴與普通人的食物、乃至如何看待食物,從來都不一樣。波蘭記者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著作「克里姆林宮的餐桌」(Rosja od kuchni)就走訪前蘇聯土地,訪問平民、為顯要掌廚的廚師、每日負責士兵或居民膳食的廚娘等人,寫成 18 道故事,發掘飲食如何貫徹權力,與建立帝國聯繫起來;飲食之於俄羅斯、蘇聯土地上生活的人,又有甚麼意義。
盛宴:必須的排場
權貴與普通人的其中一個分別,在於普通人餐桌上的食物,權貴們未必會吃。沙博爾夫斯基曾訪問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御廚後人、照顧蘇聯領袖們飲食的人。原來末代沙皇退位前,一家人用膳菜式雖然豐富,他卻「有時只會吃一兩顆蛋」、「扔掉很多食物」。類似情況也能在部分蘇聯領袖身上看到,例如永遠不會碰宴會上美食的布里茲涅夫,宴會過後只想食「煎馬鈴薯配酸奶油」。但食物往往是克里姆林宮的必要裝飾,身為沙皇,餐桌上決不可只有幾顆蛋,「以食物排場顯威嚇」也是蘇聯政策。
然而,權貴眼前的食物排場多是假象。即使一戰時俄國陷入艱難境地,沙皇餐桌上仍是豐富的御膳;但事實是,其權位已岌岌可危,最終落得退位,一家被軟禁、處決的下場。布里茲涅夫治下的蘇聯,用「鍍銀大碗裝的紅黑魚子醬」、「桌子都給食物壓凹了」,彷彿向賓客們說好蘇聯故事,但宴會之外,已無法掩飾國家發展處於「停滯的年代」、「百姓眼看商店的貨架愈來愈空」的事實。在沙博爾夫斯基筆下,布里茲涅夫時期兩大耗費不菲的工業 —— 軍火和太空,就像蘇聯在華盛頓宴會上,為了向美國炫耀而呈現的俄羅斯魚子醬一樣。一個金玉其外的國家,「在世界舞臺上奪得頂尖頭銜」也沒有意義。
飲食即武器
食物一方面是地位象徵,能在招待賓客時宣揚國威,另一方面,亦可以是政權的殺人武器。沙博爾夫斯基訪問了 30 年代烏克蘭饑荒的倖存者,指利用食物清除異己最有力的方式,莫過於製造饑荒。烏克蘭的黑土明明「種甚麼就長甚麼」,卻仍發生饑荒,原因是「烏克蘭反對布爾什維克黨,史太林故意引發饑荒」,運走當地糧食。要做到逆我者亡,未必需要明令解決眼中釘,只要奪走人們賴以為生的東西、令一個地方再無生機,在那裡生活的人便只能苦苦掙扎或等待被抹除,從古至今皆如是。
飲食不作鋪張的領袖,也未必能為國家帶來幸福。沙博爾夫斯基寫道:「撇開列寧的種種惡行不談,他已經是整個俄羅斯及蘇聯時期的統治者中,最貼近人民,也最關心人民的一位。」但要論其惡,農業集體化改革失敗造成饑荒,布爾什維克上台後又充公農民的糧食、暴力鎮壓反抗者。當然,列寧流傳下來的形象,只會是一個吃得簡單、最愛的食物是雞蛋與牛奶,「富有感情」的偉人。至於列寧進入療養院後,身為革命領袖竟聘請一名僕從 —— 廚娘作菜的事實,因為有損形象,「一直是當局嚴加防守的秘密」。
如果食物在蘇聯獨裁者手上只是堆砌張揚或遮掩扭曲的工具,那就連列寧的遺體也是一道菜。史太林決定將列寧遺體防腐處理、在紅場建墳,讓列寧成為蘇聯的神衹。沙博爾夫斯基在開場部分直言:「在蘇聯這樣的國家裡,每塊豬排都是在為國家服務。」走出克里姆林宮,則可見到食物慰藉人心的作用。「自願前往阿富汗的新娘」一章裡,描述女子妮娜在 80 年代跟隨身為顧問的丈夫前往阿富汗戰場,成為軍中廚娘。為了安慰一些失意沮喪的士兵,妮娜的廚房會在士兵湯中丟下代表幸運的月桂葉。此舉其實跟權貴設下的各個盛宴類似,是一種以食物操縱的手段,只是克里姆林宮內外的人有著截然不同的用意。
此書的波蘭原名 Rosja od kuchni(從廚房來的俄羅斯),也許能更貼切道出克里姆林宮的餐桌特色 —— 謊言、影響力,始終籠罩蘇聯。「童話森林與車諾比的廚房」一節中,切爾諾貝爾核災後,廚娘們在童話森林食堂一心為清理人員做飯,食堂裡一直發出聲響的輻射偵測儀卻被收走;好像只要解決提出問題的聲音,問題就不復存在一樣。「自願前往阿富汗的新娘」中,蘇聯口中的「和平干預」,實際上是派兵到阿富汗打仗。妮娜告訴沙博爾夫斯基:「那邊沒人想到自己是去打仗…… 大家真的以為這是友情干預。」今天普京名義上的「特別軍事行動」,實際上就是入侵烏克蘭,可見克里姆林宮,謊言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