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有個誤解,像得到投資方或老闆要拍一個警察題材時,很多時便會想在當中找尋主題(今時今日要找尋警察題目的主題,當然有一定程度的冒險,先撇除這個不說),但我認為創作人不一定要在故事角色或故事中出發。因為不管今天要寫的是鬼故事、警匪緝兇,還是未來世界的科幻,你要找的,其實都在你身邊。你要記住,電影最後還是訴說在某個特定時空的特定人物之間的關係和遭遇,不管它最後是在電影院、串流平台,甚至是遙遠的人在手機上看盜版,最後的觀眾都是人,所以你要找的主題,就是人際關係。
你先要問自己,到底怎樣的人際關係曾打動過你。舉個例說,小津安二郎的「我出生了,但……」講述有個孩子出席同學的生日會,而那個同學的父親,正是孩子父親的上司,因而首次看到自己的父親被別人的父親羞辱,於是覺得父親沒出息,回家後就跟兄弟一起拒絕進食。這個我很感動,雖然我不是生活在小津安二郎的年代,也不懂日語,對日本職場階級觀念亦不知悉,但我仍然能夠感受到當中的人際關係,因為即使你不懂這些枝節,你還是能把它的核心主題提煉出來,送到嘴唇。
其實每人大概都曾經歷過這一刻,就是當你首次發現你所崇拜和模仿的成長對象(通常是父親),原來並不如你想像中的厲害,相信大部分人都在人生中遇過。雖然不一定是在生日會上看到自己父親被羞辱,你的父親也不一定是你同學父親的下屬,但都有一個自己對父親形象破滅的時刻。所以即使你沒有經歷過故事的內容,這個主題仍然能夠在某程度上打動你,因為它本身已經超越了年代、文化和語言。
雖然每人的處理手法都不一樣,但這樣的主題往往歷久常新。從這個主題再延伸出去,你崇拜的偶像在你面前幻滅後,你再長大了,就會經歷另一個破滅時刻 —— 首次發現自己原來沒想像中的厲害。當你以為自己是超人,最後卻發現自己原來不會飛,也不是甚麼太空隊長,只是個塑膠玩具,那該如何面對自己往後的人生?這就是「反斗奇兵」(Toy Story)的主題。當然,我現在說出來,大家會覺得這個主題沉重,但經過 Pixar 的精密包裝,表面看來就是個太空超人和西部牛仔兩個玩具一起歷險的歡樂故事。只是在小孩笑翻天時,帶他們進場的父母就很可能眼泛淚光,想起自己在職場上第一次被羞辱、發現自己並非如自己想像般厲害時,那個破滅時刻的感慨。
當然,我們也可以把它繼續往前推,變成反轉版的「我出生了,但……」,當一個人在養育子女、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讓子女失望時,該如何平衡這個長輩權威崩潰的時刻。
這 3 個主題都是好主題,可發展出任何故事,也不一定要像「反斗奇兵」或「我出生了,但……」,因為每人有不同的處理手法。就像對初戀或前度的不能忘懷,岩井俊二和「情迷索瑪莉」的法拉利兄弟(Farrelly Brothers)就有著南轅北轍的處理手法。
我也無法告訴你哪個主題才是對,因為主題不應往外找,而是反問自己,到底你最關心的人際關係是甚麼?或是近來最打動你的人際關係是甚麼?許多人一直往外不停尋找主題,其實許多時候翻家裡的垃圾桶時便能找到。
也別跟我說,你關心的主題和你最近寫的項目不一樣、無法套在一起。這是普遍編劇的誤解,不管是投資方還是煤礦老闆指定要你寫的主題,那個故事是關於人的嗎?你關心的主題也是關於人的嗎?既然都是關於人,那為甚麼不能調整混合在一起?就像「食神」中說:「溝埋做瀨尿牛丸吖笨!」
拉約什.埃格里(Lajos Egri)在「編劇的藝術」(The Art of Dramatic Writing)中說了一個重點:「假設你真的在閒晃時找到了一個前提,對你來說充其量也只是個陌生的前提,它不是從你身上長出來的,不是你的一部分。一個好的前提代表了作者。我們想當然認為你想要寫一齣好戲,能夠流傳後世。奇怪的是,所有戲包括鬧劇在內,都是作者覺得有些重要的事想說時,寫得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