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流行音樂大師顧嘉煇逝世。顧先生與其姊顧媚,是音樂和美術的一門雙傑。
兩姐弟性格都殷實忠厚,藝術家本色。顧嘉煇的音樂,與顧媚的山水一樣,俱中西合璧之妙,一個是滿室風雷,一個是漫紙雲煙。
顧嘉煇非常多產,風格也隨著影視產品的主題緊密配合多變。這正是畢加索一級的大師風範。顧嘉煇的音樂是為電影和電視劇服務的,乍看只是綠葉,電視劇的明星如汪明荃、劉德華、周潤發;唱顧嘉煇作品的歌星如羅文、關正傑、甄妮、張國榮,好像都是一時的主角。但當時間的塵埃落定、香港的鉛華滌盡,明星和歌星都會老去,剩下來的顧嘉煇作品,用音符說話,用韻律演戲,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原來卻自成為另一種明星主角。
顧嘉煇的音樂短則兩三分鐘,長則很少超過五分鐘的。視乎影視作品的主題。「獅子山下」配合了香港電台電視部培養香港人身份的 70 年代,到了「天龍八部」、「射雕英雄傳」、「楚留香」的電視武俠劇全盛時期,顧嘉煇的音樂靈感,由百鳥歸巢變成 80 年代香港影視文化盛世的飛龍在天。
其中又有黃霑、鄭國江等的歌詞。顧嘉煇和黎小田,雖然隔代十年,卻分別為兩大電視台服務,一時瑜亮,亦有如流行樂壇的麥當勞和 Burger King。在這方面,論創作年長、作品之多,顧嘉煇一定是麥當勞。
又或者顧嘉煇是香港流行曲的可口可樂,而黎小田是百事可樂。可樂雖然不是紅酒,甚至不是啤酒,但汽水很隨和,非常的 down to earth,在超級市場俯拾即是,是非常方便而可口的恩物。在美國,可樂定義了美國戰後一代人的口味和價值觀。
顧嘉煇有點大才小用。如果香港有音樂劇市場,有如倫敦,顧嘉煇完全可以成為另一個香港的 Andrew Lloyd Webber,而黃霑當然可以做 Tim Rice 了。
可惜香港的音樂市場還是比較手到拈來的即食化,格局做來做去都是電視劇。有如中國詩詞,小品居多,市場上缺乏古希臘的史詩。於是顧嘉煇或只需用他大腦兩成的才華,已經可以過豐足的版稅生活,也餵養了三代香港人,波及中國大陸,令粵語流行曲遠播到內蒙古和黑龍江。
即使電視劇,如果今日香港能趕上國際化的 Netflix,顧嘉煇的音樂就更能為國際分享。
而顧嘉煇的音樂純粹是香港的:既不拘一格,沒有包袱,只要合乎靈感所至,無論中西古今,皆可信手拈來。其「三及第」的風格,有如香港專欄文章,琳琅滿目,又如柳永詞,深受大眾喜愛,卻有時未免為音樂殿堂的嚴肅人士批評。
例如 TVB 武俠劇「天龍八部」有兩首主題曲:「萬水千山縱橫」與「倆忘煙水裡」,都是填詞人黃霑凝聚生平文學修養功力、配合顧嘉煇音樂的頂峰之作。
然而古裝的武俠電視劇,卻用西洋管弦樂彈奏,當時我就聽見許多來自大陸的音樂人認為兩者不能融和。
「萬水千山縱橫」前奏以管弦樂營造氣勢,到主歌階段,又出現中樂器的撥弦,綜合之下,彈出類似於「鬥牛」的節奏。接著三弦消退,改以西洋弦樂再上場為主力,至「曾想痴愛相伴,一路相依往返」,則加入中樂的敲板。
這種中西交替的音樂並用很奇特,也只有香港這個地方才能大膽產生。樂評人羅鏘鳴形容「像是單騎奔馳在大漠荒野」。經過多次主副歌反覆後,全曲在混聲合唱團的詠唱中結束,氣勢雄奇,一瀉千里。卻有論者批評未能跟結尾描寫主角悲劇一面的歌詞配合。
欣賞電視劇的是普羅大眾,播出音樂的是在燈火萬家的客廳電視機前,並非香港大會堂音樂演奏廳。格局是用來顛覆的,底線是要來違反的。藝術的世界本無疆界,一首作品的成敗,由時間來證明,由當時和後世的觀眾聽眾一齊評說。
顧嘉煇先生平時為人沈默木訥寡言,生活正派,沒有多少人了解他的情感世界。唯其如此,顧嘉煇的音樂正是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藝術家寫的是別人,不是自己,寫客觀世界,不發揮主觀情感,莎士比亞就屬於這一類。
百年之後,全球華人世界還將「顧曲霑郎」,許為香港文化的一對絕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