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是客氣得讓人感覺很疏離。
這是數年前周邊大多數人對我的評價。
客氣其實不是甚麼稱讚。說白了，過分客氣只是意味著那人相當怕死、怕跟人有衝突，或是擔心自己會與對方想像的形象有落差，所以寧願與人保持一定距離，也不敢承受與人相熟以後帶給彼此的傷害，而我剛好是這種人。
說來奇怪，其實小時候的我，個性與現在完全相反。那時的我有一說一，遇到甚麼事情都會毫不忌諱地分享自己的想法，甚至遇到不快的事情都會直接批評，說好聽點叫「直」，實際上只是個不顧他人感受的屁孩，跟現在的鍵盤戰士（網絡酸民）差不多。
人總會有一段摔過才知道痛的經驗。非常幸運的，我在年輕時就狠狠地體驗到了。因為太「直」的個性，讓我在人際關係上遇到不少的衝突，當以為是最友好的朋友也離開我後，我才開始正視自身的缺點。為甚麼我說「非常幸運」？狂妄一點來講，我覺得年輕就是有本錢犯錯，即使走歪了，還有時間改過；而因為你年輕，大家都認為你低能很正常，所以也很少需要承受過於嚴重的後果。
可惜成長並沒有那麼簡單，試圖改過自新的我，一不小心就矯枉過正，從甚麼都亂講一通變成甚麼都不敢講、從目中無人變成過分在意他人的眼光，同學們的評價也從「很多話的傢伙」變成了「很文靜的人」。
我才發現，原來坦率，是要聰明地去學習的。
有時還挺掛念小時候的我，因為至少她「敢講」，會被人討厭，但活得自在。有好一陣子，我每天都卡在不懂得分辨何謂坦率、何謂太直的困境當中，讓我與人交往時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言一語也會傷害到別人，非常苦惱。直至我遇上了一個朋友。
那個朋友，應該是我認識過最坦率的人了。剛認識她時還在唸高中，那時的我非常陰沉、幾乎不說話，一整個把自己封閉起來的狀態。本來按照這人設，我應該會是班上的邊緣人，卻不知為何跟個性完全相反的她成為了好朋友。
在最初，我覺得她是個非常奇怪的人。她遇到開心的事情會大笑出來、感到受傷了會當面哭、生氣了會毫不留情地罵人、受到幫助時會跟你說一百句謝謝，不說還以為你幫她中了六合彩（即類似台灣的樂透）。說實話，一開始我覺得她挺煩的，畢竟身為一個努力壓抑自己各種情緒的人，遇上一個極端情緒化的人，自然會感到很不自在和覺得她很任性。但在不知不覺間，我也被她的坦率感染了。
她雖然吵鬧，卻不會讓人感到討厭。雖然直率，卻從來不會傷害到別人。我一直在思考，自己與她的差距是在哪裡，直至我看見別人都會因為她說的話而露出笑容時，我才終於察覺到了。
我所欠缺的，是「真誠」。
坦率並不是一種技巧，它是一種反映你內心想法的存在。真誠的人會考慮對方的心情，心中充滿善意；但內心充滿惡意、見不得別人好的人，講的話只有真，沒有誠，往往都會傷害到他人。而這種人最喜歡用「直率」來當擋箭牌，甚至會覺得以禮待人的人「很假」，瞧不起他們。不過，與人相處從來都是舒服最重要，除了被虐狂外，沒人想要跟一個天天否定自己的人待在一起，影響自己心情。當然，一味說假話也不會讓對方進步，而懂得平衡兩者的人，正是真誠的人。
不過，坦率對華人小孩來說是難的。畢竟在從小就不斷被否定、被惡意比較的家庭環境下成長，自我價值也因此較低。加上常常被教導安靜就是乖、多話不如少話，讓他們都想把自己封閉起來，又如何坦率對待別人。但我深信人是可以改變的，先天條件不好，那就後天來補救。人與人之間很容易互相感染，當你遇上了坦率的人，你也會跟著變得坦率。
至少，我就是這樣改變的。
不知道從何時起，我開始漸漸學會表達自己的想法，多說自己的感想。以往總覺得一旦說真話，身邊的人就會離自己遠去。後來卻發現，只會迎合對方或是隱藏內心想法而維持著的關係，往往會更累人。因為對方認識的並不是真實的你，而你為了維持這個形象，必須每天扮演著一個虛假的人設，這樣除了早晚會累垮外，透過這種手段獲得的關係也不會深厚及長久。因為你戴著面具與人交往時，也意味著你打從心底不信任對方，一段關係沒有信任，是無法走下去的。但當你說真話、做自己時還會留下來的人，就是能談深入話題的人，也是值得你去交心的人。
當然，前提是你要真誠。而真誠的前提，是必須先學習當一個善良的人。
經過十年的訓練後，現在的我不敢說善良，但有比較坦率是真的。開心的時候就表現開心，傷心的時候不強顏歡笑，有小矛盾就直接講出來解決，學習不去過度猜測別人的想法、也不讓別人要猜測自己在生氣甚麼，大家直率的來往。跟朋友家人相處時，偶爾我會很肉麻的跟他們告白，遇到喜歡的人也會厚臉皮的主動追求，表達欣賞之意。
會有這樣的轉變，除了因為路上也遇到很多善良又坦率的人，也因為人大了，遇過不少生離死別後，知道生命很短暫，有些話今天不說，明天可能就沒有機會了，所以更願意抓緊每一個能表達自己內心想法的機會。
坦率也並非毫無壞處。即使你坦率，對方也有權不領情、拒絕你，甚至會潑你冷水或對你有敵意，這是坦率的代價。但人不是這麼脆弱的生物，不需要因為別人不領情而玻璃心碎一地。當你敢於承擔這樣的風險後，就會發現與你重視的人關係更好了、活得更自在了，甚至沒那麼累了，因為你知道，比起終日害怕丟臉、害怕失去，能抓得住理解你、愛你的人比較重要。
我也相信，一句稱讚、一句鼓勵、一句道謝也會成為別人生存下去的動力，成為別人遇到困境時回想起來會微笑的一道光。
所以，抓緊每一個能表達愛的機會吧。
坦率一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