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年輕朋友告訴我,她一年之中常常要在四地穿梭,因此時區常變:在加州南部讀書,在德州聖安東尼奧母親家裡過節,去佛羅里達海灘找姐姐玩耍,以及去印第安納州探望父親 —— 父母應該是已經離異,我當然沒有進一步打探她的家庭私事。
我相信,這個美國女孩並非特例,年紀輕輕,已經在飛機和汽車上跑過了至少十萬英里,這就帶出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她的「家鄉」在哪裡呢?由於正在學騎馬,她似乎比較偏愛德州;於她這樣的美國人而言,對「家鄉」的眷戀,尤其是離鄉的愁緒,顯然是一個十分陌生的概念。
這與中國文化恰好相反,在中國士大夫文學傳統之中,鄉愁是一個十分悠久的主題,乃至於「落葉歸根」至今依然是華僑揮之不去的情意結。而甚麼「人離鄉賤」的判斷,依然到處傳播,常令人報以無奈的嘆息。
美國人當然也有 “Home sweet home” 的情感寄托,但是這個家在哪裡,完全取決於自己。對於這個汽車上的民族,家可以是說搬就搬的,「我在哪裡,哪裡就是家」,那麼所謂的「眷戀」,其實是沒甚麼必要的。
為甚麼中國人對於「家鄉」的精神負擔如此沉重?甚至成為最富有悲劇色彩的文學素材之一?
其實不必訴諸於「未斷奶的民族」這種精神學的層次,僅僅和美國作對比就能看出,中國人離開自己的鄉土,首先是受到經濟、交通等 facilities 的極大限制,甚至於直到今日,農民工離鄉打工,收入微薄,還必須依賴所謂的「春運」。
更深入的原因當然是政治制度:美國人可以隨意從藍州搬到紅州,但是中國人長久都是沒有遷徙自由的,譬如朱元璋的時代就有極其嚴苛的人口政策,逃亡脫籍可是死罪,即使到上個世紀 80 年代,鄉下人要去省城,也要由村委會發出批文;今日的農民工即使在城市打工多年,也無法得到正式戶籍,在「自己的國家」變成黑市人口,真是非常不可思議。
即使是「生活風雅」的士大夫,在他們參加考試魚躍龍門之前,離開家鄉上京趕考,路途艱辛而且成功率很低,自然對家鄉有無限眷戀 —— 像林語堂形容的,幸福生活無非是「睡自己家的床,吃父母做的菜」。
中國文化裡的鄉愁、鄉戀,其實掀開畫皮,真相是經濟極度落後,自由極其匱乏。如果交通便利,沒有戶籍限制,沒有出入審查,一家人說走就走,除了需要考慮自己的收支問題,尤其是像美國那樣,各地的生活狀況大致平均,有甚麼好哀愁的呢?
但是在中國,北上廣深被稱為一線城市,鄉下人即使在大城市睡地庫,當黑工,也比在鄉下活下去的機率高許多,這樣的時候,有甚麼辦法不哀嘆「人離鄉賤」呢?但事實是,許多鄉土的資源已經被壓榨殆盡,「鄉下」本身就等於貧賤。
這樣看的話,中國文化的鄉土情懷,相當自欺欺人,不啻於一種情感騙局了,尤其是鄉民根本沒有鄉土自治權和所有權時候,這所謂的鄉土,有哪一分是你的,又有甚麼好眷戀呢?
像「雖信美而非吾土兮」這種話,一向被華僑用來表達對故鄉的懷念,但這句話的關鍵字是一個「吾」,寫這篇文的作者,應該是一個貴族知識分子,他是擁有土地所有權的,他當然可以這樣說,至於這土地上的其他人,沒有任何權利,有甚麼可流淚的?那就離開「故鄉」吧,在任何一個保障個人權益,認可你參軍服役、工作交稅,把你當成公民的地方,那裡就是「吾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