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年前日軍進犯香港,英國為減少傷亡,提前撤走在港的英籍白人婦孺到澳洲。任教英國布里斯托大學的香港歷史學者 Vivian Kong 研究發現,當時倫敦政府認定英國人只會旅居香港,但不少在港英人被迫撤離時,竟然萌生出本土意識,在爭取返港的漫長歲月裡,寫下一封又一封請願書,表明視香港為家的心跡。
1940 年 6 月,納粹坦克在歐洲長驅直進,法國一下子戰敗投降;盤踞中國戰區的日軍伺機而動,3 個月後進犯法屬印度支那。剛剛從鄧寇克撤軍的英國,不但要獨力面對納粹入侵,殖民地香港也在日軍包圍下淪為孤島,戰爭的恐怖籠罩整個英帝國,推使倫敦要重新思考亞洲殖民地戰略。
在駐港英軍總指揮官多次請求下,倫敦戰爭內閣終於在 6 月 28 日下達命令,授權港府強制撤走英籍婦孺,先前往馬尼拉暫避,再轉往英屬自治領澳洲。港府在當晚頒佈撤離法令,不少英籍居民都不以為然,直至翌日港府引用「1922 年緊急法」,授權警隊執行撤離令,即時撤走「非必要」的英籍歐裔婦女和 18 歲以下兒童,數日後約 3,334 名婦孺被迫離港,佔在港英籍人口約 41%。
史無前例的撤離令引起掀然大波,不同群體各有怨言,有華人和歐亞混血兒抱怨港府不為他們安排撤離。即使受惠的英籍居民也有投訴,大多不滿撤離令粗暴濫權、拆散家庭,有留港丈夫提出法律挑戰,又組成「撤離代表委員會」(Evacuation Representation Committee),與遠在澳洲的妻小合力爭取返港。
縱然這些回港訴求經常昧於形勢,低估日軍實力和入侵可能,甚至質疑「掌權者誤讀來自倫敦的電報指令」,直到日軍在 1941 年 12 月 8 日揮兵香港,請願運動才告一段落,但英籍歐裔居民已在此期間,前所未見在公共領域探討身份認同問題。
是旅居抑或定居香港?
根據 Kong 所發表的論文 ‘Hong Kong is my Home’: The 1940 Evacuation and Hong Kong-Britons,倫敦政府所擬定的撤離安排,背後是建基於一套刻板的種族假設。殖民地部次官 George Hall 在 1940 年 7 月 31 日回答國會質詢時,強調撤離令不會擴展至「定居」(domicile)香港的人員和家庭,換言之,殖民地部假定了英籍歐裔居民不會視香港為永久家園。1921 年人口普查同樣假定,英籍歐裔缺乏定居香港的意願,退休便會返回英國,所以只算是「旅居」(sojourn)。
於是乎,英籍歐裔居民有否視香港為家園,成為返港請願的核心課題。「南華早報」編輯文章認為,大多數撤走的英籍居民都視香港為家,觀點引起多位讀者共鳴,其後多名讀者來稿,細訴自己以香港為家的心路歷程,其中署名「Still Bewildered」的丈夫便如此描述:
我的妻子 3 歲來港,與父母在港居住 18 年,嫁給我後再住了 11 年;我們的兩名子女在港出生,我亦在港居住將近 21 年,(假如我到了退休年紀)也會在這裡安享晚年!如果我的家庭都不算在香港定居,還有甚麼地方是安身之所?
香港法庭處理相關司法覆核案時,亦有記載類似的故事;有人去信時任首相邱吉爾請願,信中聲明「香港是我家」;有人在澳洲爭取支持,領袖人物 Betty Clemo 便代表悉尼 800 個香港家庭受訪,坦言喜歡悉尼,但當地始終不是家。
不,請不要送我回英國
儘管不排除有人為家庭團聚,權宜下稱香港為家,但確實有人展現出強烈的香港意識,那怕在港至親已相繼離世。Kong 引述了 Ethel Egan 的故事,她攜同女兒撤離至澳洲,丈夫與長子卻先後在淪陷期間喪生,但她堅持回港的初衷。澳洲政府曾提議 Egan 戰後返回英國,但她表明離英 20 多年,早就不再視英國為家,「在香港以外的任何地方,我再沒有人脈聯繫和朋友」。她在 1943 年 9 月收到喪夫噩耗後,寫了 7 頁信重申回港意願:
我想待在丈夫和兒子墳墓附近,為當地醫院擔當義工…… 幫助有需要的人。我了解他們的語言、習慣、氣候和人民。戰後我不再想住豪宅,我想在需要援助時伸出援手、在那裡工作、在那裡終結,長眠在丈夫和兒子身旁。
等到重光之日,政府終於在 1946 年派遣輪船 Duntroon 接載居民回港,Egan 是 450 名乘客之一。縱然其時香港一片狼藉,但她餘生都待在香港,期間下嫁第二任丈夫,女兒和孫兒都在港完成教育。1965 年 Egan 與世長辭。
當日在澳洲受訪的 Clemo 也坐上 Duntroon,其任職中華電力經理的丈夫 Freddy Clemo 在 1953 年退休後,創辦旅行社成為香港旅遊業先驅,又活躍於香港公民社會,為九龍扶輪社(Rotary Club of Kowloon)創會會長,又接任九龍居民協會(Kowloon Residents’ Association)主席,該會為香港最早的政治組織之一。
當然,經過戰爭摧殘與家破人亡,很多英籍歐裔居民確實改變初衷,最後選擇返英或留澳,但 Kong 提醒,某種堅定的香港意識,同時在英籍居民之間萌芽,驅使部分人堅持回港,證明他們不僅僅視香港為旅居地。當學術界共識認為,香港人身份認同是 1960 年代方才誕生,這些案例卻又表明,本土身份的萌芽可能遠早於戰前,而且不限於本地華人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