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大選的同時,柏林還舉行了一項公投:56% 的市民贊成由政府徵收部分私人土地,39% 的人反對。
由於社民黨(SPD)這次在國會贏得最多議席,新的柏林市長也將由社民黨人出任。新市長說,要尊重公投結果,不過她又說,徵收土地能否解決住房問題,她是有保留的,而且,如果這樣的做法違憲,就只好算數。
混雜在大選的新聞之中,這個公投似乎沒有引起主流媒體的關注,也許是他們缺乏足夠的 historical references。
令人感興趣的是,這樣一項公投,為甚麼獨在柏林舉行?住房是全球大城市普遍的問題,柏林的人口與房屋的密度,在全球各國首都級的城市之中,應該不算很突出,我甚至沒有興趣去特別 Google。
也不用和其他國家比,只是在德國境內,西邊的漢堡、波恩、法蘭克福,有無同樣的公投呢?那裡的市民是如何應對住房問題的?這位新市長已經是一位中間偏左的政客,但是徵收土地這種做法,無論如何順應「民意潮流」,也很讓人信服,就等於公平正義,否則她就不必提醒市民,除了「公平正義」,也要考慮一下憲法的問題。
換言之,「民意」是否先天注定政治正確,其實是個疑問,甚至有違憲的可能 —— 如果國民都尊重憲法的話。民意甚麼時候是誠實而符合常識的(有時候一個正確的決定,不能立竿見影,可能要過多幾年才能見到益處),甚麼時候是頭腦發熱,甚麼時候只是耍無賴,很難三言兩語說清楚,而狡猾甚至流氓政客就專會在這裡面翻手為雲,混水摸魚。
民意是極端善變的東西,而現代民主其中一個突出的「缺陷」,就正在於此。過去的貴族政治,普通人不需要為政治決定負責,承擔後果;現在則是合資格的選民,都需要共同負責,但負責從來不是一件好玩和輕鬆的事情。
美國參加越戰的時候,國內民意極力反戰,令美軍的前線行動拖泥帶水,結果不但收場是一地雞毛,還製造了越南難民的慘劇。至於越南移民大量湧入美國之後,有沒有引起工作、住房、教育和治安,以及文化衝突等一連串新的狀況,也需要選民為之埋單。
而埋單的事,民意一般不願意面對,最好不要提起。譬如說 2015 年底默克爾接收 100 萬中東難民的決定。且不說一時的治安混亂甚至暴力事件,只是文化差距,也需要德國人自己去慢慢「磨合」。至於媒體總是選擇淡化這類事件,或者乾脆隱而不報,也是為民意的三心兩意,盡量自我解脫。
這次柏林人公投,喊出了這樣的口號:「讓所有人都覺得租金相宜」(affordable rent for all)。如此冠冕堂皇,恰恰是民意的「虛偽」之處,之後又如何變卦打折扣,不得而知。
同樣,我也不知道柏林人的租金負擔到底有多困難,畢竟我們香港,以住房狹小、租金高昂,聞名全世界,實在沒有多餘的 motivation 去增進了解。我只知道,Affordable 本身是一個有極大彈性的形容詞。香港租金那麼貴,可是大部分香港人也沒有睡天橋底,香港的業主比率超過 50%,即使業主也可能會租房子,但如果政府民調,決計沒有人會說「我現在交的租金很相宜呀」,誰不會在這種問題上假裝一下呢?
這個口號當然很動聽,但仔細想一下:令所有人都覺得租金相宜,可負擔,那麼「所有人」的前提必須是,所有人的薪水差不多,所有人的開銷差不多,所有人的住房需求差不多,所有人的家庭規模也差不多。所有人要住在柏林繁華熱鬧、安全便捷、寧靜優雅的地方,換言之,柏林也不存在不方便、不安全、不整潔,不夠格調的地方,歌劇院、咖啡店、美術館、運動場、醫院、幼稚園、銀行和律師的寫字樓,包括五星級酒店和米芝蓮餐廳的分佈,各區都一樣,否則「所有人都覺得租金相宜」,就不可能成立了 ——「為甚麼我花 1,000 歐羅,要住天水圍,而你的 1,000 歐羅,卻可以住跑馬地?我願意花 1,500 歐羅,搬到跑馬地,我能負擔得起,不可以嗎?」
不可以呀,為甚麼你竟然負擔得起呢?顯然你的薪水太多了,你應該多繳稅,然後安於住天水圍,不要再多囉嗦。
只是非常簡單的數學題,但是在柏林,有過濃厚社會主義傳統,56% 的民意是不屑計算的,為解決眼前的不爽就好,讓地主先埋單(當然,柏林人並沒有說要直接沒收土地,只是以低於市場的價格購買而已)。至於接下來有甚麼後果,慢慢先算吧,一代人不夠,兩三代人接著埋單也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