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令我們生活更便利,如糾正文法、自動翻譯、建議文字輸入內容等,但倘若以 AI 公式化行文參與文學創作,相信很多人都無法接受。康涅狄格大學英文系副教授 Yohei Igarashi 撰文分析,古時人類的寫作風格,其實像當前 AI 般充滿陳腔濫調,經歷 19 世紀浪漫主義的文學革新浪潮,我們才會推崇作家的原創性;如今 AI 挑戰不必然扼殺創意,反倒激勵人類啟動更大膽的寫作實驗。
Elon Musk 支持的研究實驗室 OpenAI,自 2015 年成立開始發展模擬人類語言的人工智能,最新版本 GPT-3 消化了大約 5,000 億個生字,透過海量文本計算不同字詞組合的概率,譬如「公主」最常配「美麗」、「後母」最常配「惡毒」,從而生成文筆流暢但平庸的文章,偶爾還有不合情理的內容。有研究以 GPT-3 作品進行調查,結果絕大部分受訪者都無法分辨哪些作品出自人工智能。
正如作家 Lydia Davis 評論指出,我們會貶抑庸俗作品,因為它們千篇一律,文字和意念都是複製自前人,沒有作者個性可言,這大概也是我們貶低 AI 寫作價值的原因。目前 AI 深度學習的模式,使文風都傾向公式化,被認為與彰顯個性的真人寫作有根本分別。
陳腔濫調曾是文化傳承手段
Igarashi 卻提醒,我們不宜高估人類對創新的追求。他引述文學兼媒體理論家 Walter J Ong 見解指,文字其實是晚近才誕生的媒介,在此之前,人類都是依靠口耳相傳來傳遞資訊,吸收知識再化作口訣,準確無誤地重複背誦,確保知識能夠保存和傳承下去。換句話說,在人類悠久的口述傳統中,「固定且公式化的思維模式,是智慧傳承和有效管理的關鍵」。
後來文字的發明,確實為語言帶來解放的可能,但公式化特質始終頑固地殘留在語言之中,那句老掉牙的故事開場白「Once upon a time」便有數百年歷史。在歐洲傳統中,古希臘與古羅馬的範文亦曾經透過古典修辭學代代相傳,作為衡量文筆優劣的圭臬。根據 Ong 的說法,直到 18 世紀晚期浪漫主義誕生,這種歐洲「八股文」才不再被視作典範,反而被貶抑為陳腐、平板和沉悶。
英國詩人 William Wordsworth 與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在 1800 年左右合著的「抒情歌謠集」(Lyrical Ballads),篇幅不多,卻引領英國浪漫主義潮流。其序言大膽品評 18 世紀詩人 Thomas Gray 的十四行詩輓歌,譏諷其中只得五行有藝術價值,其餘都是古典修辭堆砌而成的庸俗詩句。
他們繼而提出革新主張,要詩人從日常語言而非古典汲取靈感,堅信樸實無華的語句,最能夠表達詩人的哀慟。古典格律不再主宰詩歌定義,詩人真摰的個人情感才是精髓;作家亦開始顛覆傳統,遣詞用字變得難以揣摩。如今我們對寫作原創性的追求、對陳腔濫調的抗拒,乃至現代文學思潮迭起,其實都始於這個浪漫主義浪潮。
與 AI 哲學思辯的寫作計劃
擺脫古典束縛是世界走向現代的共同歷程,但在平實的白話文寫作之中,還是有很多陳舊修辭透過成語保留至今,在中文就有「未雨綢繆」、「同舟共濟」、「任重道遠」等數之不盡的例子。即使踏入現代,我們還是會看到英國作家 George Orwell 抱怨,寫作就像「依據前人既定的規則,把連串單詞黏在一起」。
我們確實可以指責,AI 寫作威脅人類的原創性,又或者倒過來說,是 AI 寫作讓我們反省原創性之虛妄,但 Ong 的理論卻啟發我們有第三種可能 —— 從口述、書寫到印刷,技術進步其實一再解放人類,使我們擺脫保存資訊的負擔。浪漫主義正是在這種技術基礎下誕生,要我們放膽開拓想像,探索寫作的更多可能。
如今 AI 代替人類辦理各種例行公事,如自動生成財務報告與回覆電郵,即使可能入侵人類視為專利的創作領域,結果也不必然扼殺人類的創意。正如昔日浪漫主義文人譏諷歐洲「老八股」文風,我們同樣可通過批判機械寫作的平庸,啟動各種寫作實驗,如同掀起新一波浪漫主義浪潮。
事實上,今日的機械寫作與過去多項現代主義實驗相仿,如 1920 年代超現實主義者充滿玩味的集體創作遊戲 Exquisite corpse,叫參與者在看不到完整句子或圖畫下,完成文字或圖像接龍,以拼湊出激發想像的作品,其實有點像 GPT-3 寫作方式。1960 年代法國文學團體 Oulipo 亦探索寫作的極限,其中實驗作品 Cent mille milliards de poèmes,能讓讀者用 10 首十四行詩重組成 100 萬億首十四行詩。
Igarashi 提醒,很多新寫作實驗已經開展,如作家 K Allado-McDowell 最新作品 Pharmako-AI,便大膽與 GPT-3 展開哲學思辯,過程經過大量編輯,刪剪人工智能自動成生的多餘的話。一切都意味著,人工智能正在刺激人類探索更多寫作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