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洋人的大衣,即使凍死也不能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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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建中的東倫敦維多利亞碼頭。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現代意義的外交,在晚清只有極少數人,才開始萌此觀念:外交不像過去的禮部或者理藩院,處理朝貢和冊封。很明顯,大清根本沒有能力要求「列強」朝貢,人家要的是對等的貿易,而不是派發歲幣。

只明白這件事,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首任駐英法公使郭嵩燾不幸便是這極少數的其中一人。

郭嵩燾的外交觀念,早在他署理廣東巡撫的時候,便已經與他的上級、兩廣總督瑞麟發生重大分歧:他的目標是平等對待,遵循法理依據,促進溝通,避免衝突,但這顯然不能為其他人理解,他的主人包括同僚,始終覺得外交是無可奈何,不得已而為之,最緊要是「保全國威」—— 雖然幾場仗打下來,不知還有幾多剩,但只要在洋人面前保持「氣節」,便還能贏得尊重,但凡求教、仿效,溝通理解,就很沒面子了。

郭嵩燾便常常被人打小報告:譬如和洋人一樣握手而不是作揖,聽音樂會時學洋人拿起小冊子翻閱;外出時披了洋人的大衣(「即令凍死也不當披」);學洋人擔遮,而不用扇子 —— 這個報告尤其好笑,連郭嵩燾都忍不住搖頭:倫敦天氣這麼冷,幾時才用得上扇子?

遠渡歐洲途中,他路經香港,當時香港居民約 13 萬,西洋人約 6,000(對比當時新加坡人口 20 萬,西洋人約 2,000),總督堅尼地(Sir Arthur Edward Kennedy)特地迎接,還為他鳴砲十五響,軍士列隊奏樂。他還記得十多年前第一次到香港:「所見香港房屋,僅及今三分之一。十數年間,街衢縱橫,樓閣相望,遂成一大都會。」

根據他與洋人親身交往的經驗,他有這樣的感受:「京師談洋務者,只見得一面道理。吾謂道理須是面面俱到,凡只得一面者,皆私見也,不可謂之道理。所謂道理無他,以之處己,以之處人。」這些話應該都不必翻譯,畢竟都是常識,但不明白的人永遠居多。

郭嵩燾當然很無奈,也沒有辦法直接批評他的同僚,畢竟孤掌難鳴,只能借題發揮,批評南宋的朝堂「唯一意矜張,以攘夷狄為義」,高調北伐,對金國態度傲慢,拒絕和談,逞口頭之快,而數百年都沒有人省悟。

這樣的習性,從南宋到晚清一直沒有變過,怎麼辦呢?他說:「洋務以戒除粉飾為第一要義。中國以粉飾為固有之常規,通行之要義,以矯誣百姓久矣……」一直欺騙國民,又試圖用同樣的一套去騙洋人,「以其所不能粉飾者強從而粉飾之,其亦不智之尤者也。」

但是說真話,下場可想而知,郭嵩燾要求把自己出使英國的日記出版,結果這本日記反而成為他的罪證,朝中罵他「想對英國稱臣」、「勾通洋人」的聲音此起彼伏,罷官之後,鄉裡到處貼大字報羞辱他。直至他死後,即使李鴻章提議出版他的日記,也遭到拒絕。當然,直至今日,他還揹著罵名呢。

他的日記看,雖然不通英語,但他在倫敦似乎融入得很好,也沒有因為「國威不振」之戰敗弱國,遭受歧視而變成獨孤精,反而交際甚為頻繁,包括出席危地馬拉公使夫人的葬禮,除他之外,受邀的還有法國、日本、荷蘭、葡萄牙四國公使,這顯然是一個比較私人的場合,應該是有講究一點人情味的。

日記中許多英文詞彙,譬如國會、市長、各國地名以及報紙名稱,都直接用中文拼寫,可見對於他都是聞所未聞的概念,但是並不妨礙他理解,以及與人溝通。其中有一小節提到瑞典公使致函詢問各國刑法:譬如量刑多寡,囚犯的食住費用多少,獄中作息如何,如何勸善改過,有多少人改過,由甚麼官員管理,民間的輿論評價如何?一連串問題考起了他。郭嵩燾嘆息:「凡西洋所極意考求者,皆中國所漠視者也,只此已窮於為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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