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史家研究我們今天的經歷之際，說不定會在「言論自由」的條目上苦惱。以言入罪當然是史證，用敏感詞打擦邊球都可以是一種監控的側面證據，但當大眾學懂自我審查是活命的條件，「言論」本身根本不會出現。如果要寫一部「敏感詞的系譜學」，那些「從一開始就不會說出口的東西」又怎樣寫？
「系譜學」（genealogy）最初是指研究家族史的學問，例如姓氏流傳和族群遷徙等等，最顯眼的當然是皇親貴族的家族關係考據之類。這個稱謂後來被哲學界借去，用來表示概念事物的誕生及其發展，尼采就有一本「道德系譜學」，講述倫理與良心的起源。到了 20 世紀，「系譜學」再被歷史學、人類學、民俗學等借去研究社會現象。
類似「言論審查系譜學」的研究論文是有的，例如 18 世紀歐洲的禁書、中國清代文字獄、中國現代電影的禁忌等，題目遍佈古今中外。這些都是有跡可尋的，無論怎樣管制都有紀錄留下來。秦代焚書坑儒，說話的人死掉，記載的書燒了，但行為本身還是留下了歷史紀錄。1930 年代末中日開戰，英國不願開打日本戰線，所以當時港英政府不許報章雜誌批評日本，免得節外生技。於是有些文章字句會變成 XXOO，刪無可刪則會整篇抽起，遺下注目的空白。
紙本燒過會留下灰燼，在印刷媒體上抽掉文章也會留下空白，但過渡至網絡媒體後，刪除一篇文章只需一個按鈕，刪除整個平台也不廢吹灰之力。而以今天的技術，禁止特定的文字圖像在平台刊登，也是相當容易的。當然，網頁被刪掉後，仍然會在「Wayback Machine」之類的資料庫殘存；即使不提敏感詞，網民仍然會找到奇形怪狀的方法表達 —— 在網上完全禁止或刪除一樣東西是非常困難的。
去年黨安法成立後，網民開始研究怎樣打擦邊球，務求不進入射程範圍，又可以繼續討論社會運動。豈料大棍打下來，連原來合法的查冊都可以入罪。許多人終於明白，擦邊球只是一廂情願，因為定義「邊」的權力，從來都不是握在我們這群賤民手中，標靶可以隨時被替換，自以為的「擦邊」可以是正中紅心。沉默是最安全的，但思想的沉默更加安全。
要完全禁止某樣東西，唯一的方法就是令人連想都不去想。根本不會說出口，自然沒有紀錄，也沒有所謂的監控。即使所有事物都可以寫成歷史，唯獨不存在的事物不能被書寫。只有欲言卻被禁的言語才是敏感詞，在思想階段就澆熄的，連念頭都稱不上。如果敏感詞也可以有系譜學，說不定系譜會以這種方式進入了死胡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