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絡世代,人們每天接收各式各樣的資訊。當資訊泛濫,一般人便很難辨別真偽。「後真相」、假新聞成為野心家的政治操弄手段。在疫情期間,有些政府就以「科學」之名打壓人權,限制公民自由。如何分辨真假科學,其實也是哲學家多年來反思的問題,而當中最著名的,就是「科學哲學」(Philosophy of Science)大師波普爾(Karl Popper)提出的「可證偽性」(Falsifiability)。
今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將為普林斯頓大學歷史學教授戈爾丁(Michael Gordin)出版著作 On the Fringe,整理過去哲學家如何探討所謂的「劃界問題」(demarcation problem),亦即怎樣區分科學與非科學。這是個複雜命題,科學是一個未完成的過程,我們難以從「結果」正確與否,來反證一個理論是否科學;很多科學解釋都是暫時性的,或許終有一天會被推翻。可是我們不能就此斷定被推翻的學說是偽科學(pseudoscience),因為這是科學過程之一。
戈爾丁重點研究波普爾的「可證偽性」理論,此理論至今依然被廣泛引用,同時又惹來不少抨擊。波普爾在 1902 年出生於維也納,也是心理學之父佛洛伊德大半生做研究的地方。他在年少時也醉心精神分析,並在 1928 年獲得心理學博士。在取得博士學位前,他曾到另一位心理學大師阿德勒(Alfred Adler)的診所工作。阿德勒本來也是精神分析學派(psychoanalysis)大師,但因反對佛洛伊德過分強調潛意識和性衝動的影響,最後創立個體心理學派。
波普爾也受到阿德勒影響,由擁抱精神分析,到後來予以否定,這個學術思考過程,改變了他的科學哲學觀。而在其求學時期,奧地利也有所謂的「維也納學派」(Wiener Kreis),例如邏輯實證主義(logical empiricism)大師石里克(Moritz Schlick)。當時科學界出現了很多破天荒的理論,像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及量子力學。於是,很多哲學家嘗試回應這股思潮,分析科學方法論及知識本質。
一方面,邏輯實證主義者否定形而上學,認為若要真確地認識自然世界,經驗是唯一可靠的知識根源。另一方面,他們也強調邏輯關係的重要性,因為邏輯將現實世界不同的碎片串連,並通過感官,帶到我們的思考領域。受到邏輯實證主義的影響,波普爾在年輕時就思考到,科學很多時錯漏百出,卻能偶然在所謂的偽科學中發現真理。於是,他發展出自己的科學哲學框架,並在 1934 年出版首部著作「科學發現的邏輯」(The Logic of Scientific Discovery)。
1953 年,波普爾在劍橋大學演講時,就第一次提到可證偽性。他引用 1919 年日全食觀測的例子,當時英國兩支研究團隊觀察太陽周邊的星體,探索重力有否令光線彎曲,從而驗證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最終團隊成功證實理論,也令愛因斯坦聲名大噪。最令波普爾深刻的,不是理論本身,而是其假設背後,存在可被否定的「風險」(risk)。若當日的日全食觀測否定了相對論,愛恩斯坦就要推倒重來。
他認為這種可被否定的特質,正正是科學的精粹,他將之稱為可證偽性或可測性(testability),並收錄於名作「猜想與反駁」(Conjectures and Refutations)。「劃界」的用意是要作出排除,而波普爾就透過可證偽性,指出精神分析學派和馬克思主義並非科學。過去維也納學派的確證主義(Verificationism)觀點,認為上述兩套理論流派能夠提供足夠的資料作支持,所以是科學。
誠然,很多政治和經濟現象,都支持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但波普爾認為單有資料並不足夠,若果理論設計夠彈性,就很容易被演繹成正確。過去維也納學派均著眼於理論能否被「確證」(confirm),波普爾則指出,一個理論的重點在於可以被「證偽」(falsify)。究竟馬克思的階級鬥爭論,在理論設計上,是否像相對論一樣,存在被證實錯誤的可能?若最後被證偽,馬克思主義者又會否承認結果?若答案為「否」,那套理論就不是科學。
戈爾丁評價時說道,可證偽性提供了一套相對鮮明的科學界線,同時鼓勵像相對論一樣大膽創新的假設,故此至今依然是無數研究生必讀的概念。當然,可證偽性同樣招來很多科學哲學家抨擊,有人指出證偽本身也十分抽象,如何證明自己已證偽一個理論?會否因為實驗的方法並不真確,所以才得不出理論預計的答案?
另一個問題是,可證偽性能否真的做到區分科學的效果?科學家期望會有一套準則,把量子物理學、進化論、板塊移動說等經典理論界定為科學,並把占星學或占卜等學說界定為偽科學,但可證偽性未能做到這一點。我們不能逆轉時光,以觀察地質演變和物種進化,但科學家透過一連串嚴謹的推論,將之整合成有系統的學說。可證偽性或非完美,科學哲學家可能會在未來找到新的方法以界定科學,不過這種思考激辯,正是科學精神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