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年代初,日本還未出入國自由化,即使 1964 年 4 月解禁,負擔得起海外觀光的人亦是少數。於是海外拍攝電影成為了滿足異國風情的最低消費,戲名加個外國地方就是票房保證,也得到了「觀光電影」的別稱。因為距離近又有異國情調,加上相對低成本,香港自然成為了搶手選擇之一。例如東寶與電懋合拍的異國戀系列「香港三部曲」;植木等主演的「瘋狂電影系列」喜劇也有一部「香港瘋狂作戰」(香港クレージー作戦);當中最為異端的就是東映第一部海外拍攝的電影 ——「東京黑幫對香港黑幫」(東京ギャング対香港ギャング)。
「東京黑幫對香港黑幫」在 1964 年 1 月 1 日上映,後來拍了「網走番外地系列」的石井輝男為當年的日本元旦帶來了跨國黑幫的槍火。故事說起來沒有很複雜,基本上是一場跨國的毒品交易糾紛:有日本黑幫到香港買入毒品貨源,但接頭的 A 幫派叫價太高,就另外找了 B 幫派進貨。A 幫派不忿,加上想控制港日毒品物流,於是追到日本尋仇,導致兩地幾個幫派混戰。
一般在香港拍攝的日本觀光電影只會拍繁華大街,最常見的是車水馬龍的中環和山頂眺望的夜景。「東京黑幫對香港黑幫」最特別的地方,是為了想要呈現三教九流的感覺,拍攝了大量橫街窄巷和貧民生活。又因為資金不多,所以連申請都沒有,外景都是快閃偷拍,意外地記錄了香港 60 年代初的真實一面。然而電影年代久遠又冷門,除了當年戲院上映外,只出過 VHS 錄影帶,於是由購入到可以在電腦上播放,費了筆者不少工夫,但從結果而言是值得的。
60 年代的香港還是國語電影時期,在日本電影出場的香港人都是說普通話,但此電影為了表現地痞感,裡面的香港人都是說廣東話。雖然「香港人」應該用引號標示,因為演員都是日本人,演出其實都是日本人跟扮成香港人的日本人用廣東話交談。於是你會看見高倉健及鶴田浩二等人,吃力地唸出臨時學起來的廣東話對白。雖然是「超級無敵估歌仔」程度的發音,但有誠意搭救。
當然,要數最大的賣點,必定是大量路上拍攝的長鏡頭,清楚地捕捉了草根香港人的生活,街角堆積的垃圾、路邊攤的生煎包與蘿蔔榚、在水上叫賣的艇仔粥小販、對鏡頭投以好奇視線的街童。在某條已認不出是何處的斜路上,一家幾口路過鏡頭旁,絲毫不知自己的聊天會被收音:「買啲好食嘅啦,就嚟新年喇。」
電影成為了一個半真半假的時間囊,故事是假的,風景是真的。但今天看起來,故事其實很寫實,反而影像中的香港像假的一樣。飾演訪港黑幫的高倉健在走過時,說此等景色很令人懷念。香港橫巷竟然與戰後的東京下町重疊起來,破舊糟亂卻熱鬧繁華,貧窮掩不住躍動的生命力。當年的日本觀眾或在電影的「東洋魔窟」中尋得一絲鄉愁,在述說虛假故事的光影中憶起實在的過去。超過半世紀後,雖然你我都沒有經歷過戲中的時代,卻能在虛擬的過去中體驗實在的鄉愁。實在的不是記憶,而是情緒,感覺自己失去了甚麼的情緒。卡在喉嚨不上不下,彷彿說出來就會消散。或者鄉愁就是這樣的玩意,總不能說得太清楚。
透過尋找完全真實的過去來填滿鄉愁是緣木求魚的,因為我們的最終目的是確認自己失去了甚麼,而更希望的,其實是尋找自己渴求甚麼。正如從 VHS 到 DVD,從模擬訊號到數碼格式,在轉換的過程中除不去物理雜訊,聲音影像亦會失真。但模糊的影像不會降低鄉愁的感覺,所以我們會一次又一次在自己不存在的過去中尋找自己的位置。尋找這部電影的過程儼如成了一次行為藝術,筆者讓看過這部電影的朋友們再次思考自己失去了甚麼、又渴求些甚麼。這說得出來嗎?可以說出來嗎?會不會犯「國安法」?
剛剛才進入 2021 年,卻令人愈來愈想念過去。尋找著同樣過去的人,都散落到世界不同的地方。筆者突然想起那無名的一家:「買啲好食嘅啦,就嚟新年喇。」在今天的香港,這也許已是最實際的願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