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一云
相片:由世界文化藝術節提供
在香港,一提到北極,腦海立即浮現的可能是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或是極地科學家於兇險環境探險研究之地,又或是觀看極光的夢想旅遊之地。然而,我們對北極的想像真的只能限制於此?著名丹麥藝團「無形旅舍」(Hotel Pro Forma)於今年世界文化藝術節呈獻的「人造新北極(NeoArctic)」,為香港帶來不一樣的北極以至世界的想像。
場刊開首的「樂曲/聲景/地貌 × 12 地球 × 1」已開宗明義提岀不一樣的觀賞角度。演出由 12 首樂曲構成,分成粒子(grain)、氣體(vapor)及波束(ray)共三大部分。「粒子」包含四首樂曲,彷彿要將北極解拆成各種元素再重新還原,只是解拆後的元素並非西方古典科學中的火、土、水、氣,而是人造物料的塑膠、(塑膠)塵埃、泥漿和(稀土)礦物。第一部分第一首歌「塑料歌」中,不同塑料的化學名稱被化為歌曲字詞,配合電子音樂編曲,由 12 位合唱團成員以古典四聲部合唱。歌者身上的服飾既像北極原住民的傳統服裝,但又混雜各種閃片、塑料和人造皮毛,舞台後方由幾幅舞台等高的大白布重疊建構成半弧形,投映著如汪洋般洶湧的膠袋的錄像。歌者站在滿是長方形地燈、由大白布所覆蓋、彷如極地冰山的台面上,淹沒於膠袋的錄像畫面中演唱。呈現於舞台上的傳統、科技、人造與自然的混雜,當然可被表面理解成對人類及科技污染大自然的控訴,可是表演沒有停留於環保議題的指控,反而透過舞台空間、燈光、錄像、文本、古典合唱、電子音樂、表演者、服裝、物料,以至場刊文字的視覺結構等,各自成為獨立並有均等重要性的表演元素,元素間的對話,時而和諧一致時而對抗拉扯所產生的詩意和美感,進一步對人類科技與自然之間彷彿一成不變的二元對立關係,提出詰問。
獨立而均等的舞台表演元素各自所引發的想像,以及元素之間的對話、碰擊和詰問,洋溢於整個演出之中。例如第二部分的「呼吸歌」中,歌者演唱著人類最基本生存需要的肺部和呼吸的動詞,短促的歌聲像極了呼吸,夾雜強勁的電子音樂節奏,字詞和樂聲同時遊走於既似氣管又像黑洞的錄像空間;「激流歌」岀現了海嘯和火災等自然災害的平民自拍片段,這些網上和新聞中常見的災難現場錄像片段及其中真實的風聲水聲燃燒聲,對照在舞台上儀式性又抽離地搖擺的三位歌者,和模仿原住民簡樸曲調的清唱歌聲,配合每幅白布幕不同的升降節奏,令人不得不重新思考人類、自然以及被高度媒體化的災害影像之間的關係。在三大部分之間,舞台上的歌者在簡潔而有力的彩色地燈照耀下幻化成顏色多變的剪影,牽引觀眾思考人類本體與四周關係是否一成不變。
人類、自然與科技的多元關係之探討在第三部分更加突出。「電力歌」中幽綠的數碼影像,既像極光又似雷達,與歌聲和文本中的人類神經細胞互相激發;「溫度歌」中,簡短又重複的溫度物理術語、短促複聲與電子音樂交織而成的聲景,加上錄像中世界地圖向著北極方向融化的影像,還有場刊中文字的建築視覺節奏,構作成一幅詭異的世界風景。令筆者最難忘的是最後一首樂曲「色之歌」,前半部以人類胚胎、各種生物、過濾性病毒以至細胞組織,在自然光或生物科技的處理下所展現的斑斕色彩及形象,投影在佈景及每位歌者身上並急速轉換。後半部風格一轉,舞台只剩下一位歌者的女聲獨唱及白衣背影,在隨風飄蕩的全白布幕前,憂怨地唱出白狐和藍色的故事,色調多變的藍同時在布幕、文本及歌聲中逐漸滲出,直至曲終全暗,讓觀眾由宇宙萬物及科技的迴盪中,慢慢回歸到自身。
「人造新北極」脫離傳統劇場的敘事手法,藉著各種舞台元素交雜、碰撞、對話及衝擊所引發的詩意,從而令觀眾於感官上重新感受並對議題重新認知及思考,正好和漢斯-提斯.雷曼(Hans-Thies Lehmann)於「後戲劇劇場」一書中所提出的「感知的政治」(politics of perception)不謀而合。雷曼指出,劇場介入政治的方式在於劇場藝術的感知形式。在當代社會中,現實和劇場中再現的現實,兩者間的關連往往被高度媒體化的影像所切割,媒體侵吞了接收者的感知,現實只成為被觀看的他者,外在於個人,難以被感知和思考。故此,只有脫離傳統劇場敘事和再現的表演美學與感知形式,才有空間令觀眾從個人經驗岀發,重新感知、認知並反思現實。
大概由於當前的社會狀況,筆者觀看的場次並不滿座,卻見席中有不少家長帶同子女觀看。雖然表演形式非傳統敘事,但留意到席中小朋友們看得很專心也相當安靜,和主流想像中的小朋友觀眾形象相距甚遠。在整個觀賞經驗當中,這種對所有既定和二元想法的反思,包括對觀眾的想像、對人類科技與大自然貌似必然的對立,以至對當前香港社會的種種矛盾,還有如何跳離種種對立並重新想像和思考新路向,正是是次演出帶給人類、北極、地球以至目前香港社會的最佳啟示。
觀賞場次
世界文化藝術節 2019「人造新北極」
- 日期:2019 年 11 月 16 日下午 8 時
- 地點:葵青劇院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