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民粹主義對香港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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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示威歷經百日,由反送中擴展成爭取的五大訴求的抗爭運動。 圖片來源:路透社

比利時政治哲學家墨菲(Chantal Mouffe)新作「寫給左翼民粹主義」(For a Left Populism)中譯本近日付梓。書中聚焦西歐後民主「競勝」(agonistic)策略,討論建基於民主體制之上,主題與前設表面上迥異於香港語境,不過正如墨菲自言,本書重點在於戰略論述,特別是如何建構人民、塑造統識(hegemony)以及號召基進化民主,釐清有關民粹的種種概念,相信對香港不無啟發。

齊澤克半開玩笑講過,今日有兩種人民鴉片:「一種是鴉片,另一種 —— 你猜到了 —— 就是人民。」近年全球各地民粹政治崛起,其中右翼政府出現專制威權傾向(印度、土耳其、匈牙利、波蘭、菲律賓、巴西),左翼政黨方案則無力解難(希臘 Syriza、西班牙 Podemos),民粹似乎未能解決問題之餘,有時甚至成為問題本身,一旦接通國族主義,更有演變成法西斯之嫌。

專研民粹主義的墨菲則為此辯解。按其理解,民粹主義強調民眾是民主的重要維度,而人民並非一種先驗存在,而是從統識論述中構建出來,本身就反本質,包括任何社會學的標籤。簡言之,世上並無一種不證自明的身份:

「人民」並非經驗性指涉物(empirical referent),而是論述性的政治建構。它不存在於操練接合(performative articulation)之前,亦不能以社會學的分類來理解…… 人民作為以等值鏈創造的集體意志,不會是同質主體,其中的差異不會被還原歸一。

人民並非自有永有的概念,而是透過劃分政治疆界及設置對手形塑而來,有他們才有我們,國族主義所強調的國民(nationals)就是相對於外來人的身份認同,具有強烈本質主義色彩(出身、種族、語言)。左翼民粹則要團結各界形成等值鏈(equivalence),當中訴求雖不一而足,卻可以基進民主理念(全面實踐自由平等)統而合之,這種身份便是公民。求同存異之下,各人以「自由主義民主理想國的道德—政治原則」履行公民權責,公民權責又能「為參與不同民主鬥爭的個人提供共同認同感」。

圖片來源:手民出版社

墨菲認為,要挑戰今日橫行世界的新自由主義共識,就要以民粹方式劃出「人民」對「寡頭」的政治疆界,其中建立政治身份的過程必然牽涉情動(affect)。墨菲又引述不同理論指出,政治就是「情感藝術」(ars effectandi),「專門處理帶有情動力量的意念(idées affectantes)之生產」(史賓諾沙);人民必須投入包含「言辭、情動與行動」的論述或表意實踐之中,方會獲得各種主體性形式(佛洛伊德);忠於民主並非源於理性,而在於「特定生活形式的參與」(維根斯坦);抗爭應善用「常識」觀念,號召「一種能把感受—激情變成理解的有機凝聚」(葛蘭西),例如藝術。

如果說民粹政治是多數與少數的對壘,為何還要強調左翼面向——尤其在左翼政府名譽掃地的時刻?墨菲表示左右之分在歐洲仍是政治的主要象徵,而左翼代表平等與社會公義的價值觀,正是爭取民主基進化的統識基礎。稱號並不重要,視乎國別脈絡,左翼民粹主義可以叫做「民主社會主義」(democratic socialism)、「生態社會主義」(eco-socialism)、「協同式民主」(associative democracy)、「參與式民主」(participatory democracy),盡皆針對新自由主義的後民主困局 —— There is no alternative —— 而生。

對比西歐,香港面臨的是雙重宰制 —— 新自由主義(香港)底下,經濟自由不斷侵蝕政治自由,而專制資本主義(中國)又進一步壓縮政治權利。民主國家體制內的競勝固然不能與香港的抗爭相提並論,其實兩者目標一致,就是實踐基進民主議程:不論政治抑或經濟,都要有真正的選擇。而香港民主運動所體現的「不割蓆不篤灰不分化」及「We connect」,在抗爭過程中不斷聯合各界同路人,從教育界到醫護界,由反送中到反性暴力,由單一議題演變為五大訴求,就是一種建立等值鏈的民粹策略,當中最大公約數就是「公民」:公民抗暴、爭取政治權利不就是公民參與?罷工罷買抵制部分商家,乃至有網民發起建立抗爭經濟圈,提倡類合作社方式自給自足,不亦暗合柄谷行人所謂生產者結合消費者運動,以重奪生產方式反抗經濟壟斷,以經濟力量證明群眾是「有 stake」的公民?這種公民身份在形塑中亦演變中,面對極權全方位的打壓,人民能否堅守團結,聯合多方戰線,將成為運動存續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