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作者：陳永康
4.
穎欣躺在推床上，盯著天花的白色光管，感覺房間說不出的陰森冷峻。她也記不起自己是怎樣進來的。眼前的醫生把產檢儀器放在她隆起的肚皮上，感覺十分冰涼。
穎欣把目光放到胎兒的彩色實時立體影像上。
「健康嗎？」穎欣微笑地問。
醫生冷淡地脫下口罩。
不知甚麼時候，儀器的熒光幕變得漆黑，穎欣的肚子回復扁平。她這才發現不遠處出現了一台停屍推車，上面躺著實仔的屍體。
「手腳多處骨折，脾臟撕裂，失血過多，送來之前已經證實當場死亡。」醫生把白布蓋過實仔的頭部。
「是你害死他的，我們都知道的。」醫生的語調冰冷。
所有醫護人員此時都轉過頭來，不發一言地盯著穎欣。
驚恐的穎欣動不了，想大叫，卻喊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目送著護士把停屍車緩緩推走。
……
穎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掙扎大叫。她猛然睜開雙眼，是夢，是噩夢吧。她氣喘吁吁，全身冒汗。
實仔不知道甚麼時候已坐在旁邊。
「媽咪你怎麼了？你全身都是汗了，是發燒了嗎？」實仔擔心地盯著她。
躺在沙發上的穎欣第一次近距離觀察眼前人，咬成半月形的指甲、長出小繭的手指關節、幼長的睫毛、淺啡色的虹膜…… 他是她的兒子嗎？她覺得已經找到答案了。
穎欣把實仔緊緊抱進懷中，生怕他會突然消失一樣。
實仔回來這件事，讓穎欣的情緒病不藥而癒，所有其他的煩惱都看似無足輕重：例如耀明待在公司加班工作的時間愈來愈長，即便是回到了家也總是拿著手提電腦埋頭苦幹；又例如他們只能終日窩在家中，絕對不可以外出。她變回了兒子尚未入學時那個善解人意、體貼入微的母親，而出乎她的意料，實仔也變得更加懂事。比方說他回來後的翌日下午，竟然主動翻箱倒櫃要找暑假作業來做，但穎欣早就把所有作業丟掉了。
穎欣大感意外，心中泛起內疚感，一定是之前的事讓他以為自己非溫習不可。
「現在可是暑假，不用溫習啦，陪媽媽玩好嗎？」穎欣嘗試游說。
無奈實仔再三堅持，穎欣只能勉強張羅到一份英文報紙鋪在桌上，遞上鉛筆讓他開始謄寫。
「我想要原子筆。」
穎欣一呆。
實仔趴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謄寫著。每寫完一個字，就用左手食指量度生字之間的空位。他這種認真的模樣讓穎欣的胃部開始翻騰，她想上前阻止實仔繼續寫下去，但下一刻，她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一行又一行秀美整齊的字體，寫著 BEYOND EXPECTATION。
「怎樣？是不是 BEYOND EXPECTATION 了媽咪？」實仔得意洋洋地秀出寫滿生字的紙給穎欣看。
穎欣既錯愕又驚喜，一時之間不知該怎樣反應，只能摸摸實仔的頭。
「我拿給爸爸看。」
穎欣拿著生字紙，敲敲主人睡房的房門，開門。耀明卻在講電話，他搖了搖頭，神色凝重，穎欣只好關門。
耀明繼續聽著電話來回踱步，壓低聲線。
「是的，好…… 那我待會把餘款匯給你們…… 麻煩你們了。」
耀明掛斷電話，把電話放回原位時，不小心撞跌旁邊的一個相架。
他把相架扶正，照片中，父子一同抱著一個足球，笑容燦爛。他摸摸照片中的兒子，若有所思。
實仔重新寫字的神態讓穎欣想起一樣東西。當晚，她興致勃勃地把一塊白板從抽屜拿出，掛在主人房的牆上。這塊白板劃分為不同時段，曾經用作記錄實仔每天的補習班和功課輔導班的時間。現在，她在上面密密麻麻的寫下未來數天要與實仔要做的事情。她甚至有點悔恨自己沒有早點想到要好好規劃這段珍貴的時光。
耀明剛洗完澡走進房間，他沒有理會穎欣，逕自坐上床打開手提電腦埋頭苦幹，這讓穎欣有點不是味兒。
「今天兒子問你去哪兒了。真的忙到不可以放假嗎？工作其他時候做也可以吧？」
「公司最近很忙……」他總算從電腦抬起頭來，「再說…… 這也不完全是壞事呀，這樣你可以有多點時間和兒子相處呀。」
穎欣本來還想說甚麼，但見耀明又開始滴滴答答的打字，她也沒有再糾纏下去。
她繼續在白板上寫下大小的待辦事項，包括打虛擬電動遊戲、揉麵糰焗麵包、砌拼圖等…… 接下來的數天，每完成以上一項，穎欣都會懷著期待又害怕的矛盾心理把事項劃走。
日子很快來到第六天，距離歸還實仔的時限不足二十四小時。
陽光大剌剌地曬滿一桌，實仔正自得其樂地抄寫著英文報紙上的生字。也許是因為沒有了溫習和作業的壓力，這陣子他彷彿變了個人般，比起從前順從乖巧得多，甚至開始對讀書寫字產生興趣。
穎欣的目光溫柔地掃過兒子筆下的優美曲線，最終落在報紙上的一則旅行社廣告。廣告中，一家三口正沐浴在陽光與海灘中，臉上掛著誇張的笑容。她猛然醒悟過來。最後一天，不應該這麼平淡簡單的，應該做點值得紀念的東西……
距離日落還有最少五個小時，離最近的海灘都不過是半個小時的車程。她的思緒因雀躍而變得急速。
「實仔，別寫了，換衣服。我們去海灘好嗎？」
她以為，實仔會高興得蹦蹦跳跳起來，二人急忙張羅泳裝然後衝出家門，即使可能忘記帶甚麼也不管了，她得緊緊捉著他的手以防他跑走……
然而，實仔只是木無表情地盯著她，彷彿她剛才說了甚麼不應該的話。
「爸爸說過不能夠出去。」
穎欣的腦海閃過千百個藉口和理由，但最後她還是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坐下來。實仔重新把注意力放回謄寫上。穎欣有點怨憤地看著報紙上的一家人，如此造作虛偽的笑容……
但這反而使她想到另外一個方法。
遠處傳來海鷗叫聲和浪濤的聲音，夾雜著收音機播放的悠閒音樂。穎欣和實仔戴上太陽眼鏡、身穿泳裝，躺在沙灘蓆上，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
「呀，還欠一樣重要的東西……」
穎欣起來，邁步跨過正播放著海浪聲的手機。她從儲物房搬來一盞大光燈，撳掣開燈。
燈光十分刺眼，刺眼得穎欣戴上了墨鏡也要別過臉閃躲。唯獨實仔卻直勾勾盯著燈泡，眼也沒眨一下。穎欣想，一定是自己太過興奮，忘了先調整亮度。然而，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二人玩樂的興致。他們就像在真的沙灘般，互相幫對方抹防曬乳，拿著水槍、浮棒與浮板充當武器奔跑追逐，玩起日本矇眼打西瓜的遊戲，最後一邊吃著西瓜，一邊看著電視播放的燦爛夕陽。
這段回憶如此愉快而甜蜜，足以媲美實仔在生時的任何經歷。穎欣當晚把白板上最後的待辦事項刪掉時，內心份外哀傷。
同一時間，那個她早就應該問卻不敢問的問題，卻隨著倒數愈發蠢蠢欲動。
穎欣、實仔、耀明三人睡在床上，實仔睡在二人中間。穎欣毫無睡意，亮著床頭燈和實仔側躺著聊天。
「已經好久沒有試過跟媽咪一起睡了是嗎？」
實仔笑著點頭。
「你明天進去夏令營，晚上不會有人陪你睡。你不要像去年暑假宿營那樣，怕到半夜打電話回來呀。」
「有嗎？」實仔一臉茫然。
「有呀。」
一直背著他們的耀明轉身，聲線聽來十分疲憊，「老婆呀，實仔都累了，關燈睡覺吧，好嗎？明天還要早起呢……」
是的，明天不可以沒有精神。
穎欣摟著實仔在他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實仔也吻了穎欣一下。「媽咪晚安。」
穎欣捻熄床頭燈，「晚安了，實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