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作者：陳永康
失去兒子的一對夫婦，在喪親輔導小組上獲悉，原來有公司推出了全新的基因複製人產品可以模擬死去的摯親，幫助家屬走出傷痛……
1.
穎欣雙腿擱在茶几上，全身陷進沙發，筋疲力盡的仿似剛退駕的乩童。
電視已校了靜音，正播放著「人造脊椎」面世五十年的紀錄片。她轉台，對綜藝節目內容再嬉戲吵鬧都笑不出聲。她雖然看向畫面，注意力卻始終緊盯在旁邊的兒子實仔身上。
實仔雙眼通紅，伏在飯桌上，在以膠紙黏合的英文作業上緩緩填寫答案。
實仔今年升讀小四，由於功課愈來愈難，他花在課業上的時間也愈來愈長，舉凡國文、數學，還是程式語言，都艱澀無比。為免他將來跟不上，穎欣特意在今個暑假多加催谷，希望他至少能夠趕得上一般同學的進度。
自此，兩母子就恰似精神分裂，平日還算正常相處，但一到溫習時間就劍拔弩張。以前她最瞧不起這種嚴母教子的戲碼，可現在她彷彿變了個人似的，被生活迫著參演。經驗告訴她，最累人的往往不在於拍桌咆哮的瞬間，而是發飆之後、下台之前的冷戰。
她有想過說點甚麼緩和氣氛，卻甚麼也講不出，靜默之中只聽見實仔隱約的抽噎聲。
忽然，實仔像是想到了甚麼似的停下筆來，正眼也沒看穎欣，緩緩走進廚房。
穎欣聽見裡面窸窣翻找東西的聲音。
「如果肚餓，櫃子最高那格有開心果。」
「我最討厭……」他低聲嘟嚷著。
「……你說甚麼？」
穎欣以為他又要頂嘴，火冒三丈正想起身教訓兒子，卻聽見廚房突如其來的一聲「呀 ——」。
幾秒後，樓下傳來「轟隆」的一聲巨響。
穎欣霎時愣在原地，奇異的不安感教她不寒而慄。
她走進廚房，只見櫃子前放著一張高椅，旁邊的窗戶反常地大開，露出不祥的深沉夜色。
她踏到了甚麼，低頭一看，開心果掉滿一地，穎欣感到一陣暈眩，衝向窗前往下望。
她聽見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在室內迴響著。
「Pis—tach—i—os，四個音節，記得是甚麼嗎？」穎欣誇大嘴形慢慢地讀給實仔聽，手上執著電子生字卡。
實仔一臉茫然，穎欣嘆氣，往生詞卡一掃，自動出現答案。
「是開心果。」
不少研究都指出開心果有助增強記憶力，於是穎欣一口氣從超級市場購入了幾罐，但實仔從來都不喜歡吃，結果經過一番爭持後，她只好把一罐罐尚未開封的開心果暫存櫃頂。也許當初是不應該買的…… 不知怎的，在這種時候，開心果的事竟然徘徊在穎欣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你有感到兒子最近的情緒有異常嗎？」女警的發問把穎欣拉回現實。
穎欣回過神來，呆望著坐在對面沙發上的女警，另外還有很多警員不知道甚麼時候已闖入進來，正在家中各處搜證。她再低頭一看，有人正緊緊的握著她的手，是丈夫耀明。他坐在旁邊，雙眼通紅，滿臉憔悴。
「就跟平時沒兩樣…… 開心的時候很開心，不高興的時候就發脾氣呀，不肯做功課，然後就會吵起來…… 他這臭脾氣就像我，可是每次吵完，冷戰一陣子就沒事。每次都是這樣的。他還這麼小，怎麼會懂得記仇呢？」穎欣的聲音沙啞但平靜，彷彿在訴說別人的家事。
耀明雙手傳來如此確切的溫度，可穎欣始終覺得眼前的一切不實在。真正的自己應該是陷進後方的沙發中，看著這個女人回答女警的提問 —— 這樣的距離感才教她產生莫大的安全感。
「那你知道他走進了廚房？」
「他肚子餓了…… 我就跟他說家裡有開心果，我買回來主要是想替他補腦……」穎欣理直氣壯，彷彿想證明這是正常不過的事，「網上說這個年紀的小朋友，最少應該要記得住兩千個英文單詞，但他總是這邊廂教完那邊廂忘得一乾二淨。英文是要自小培養出來的，我就怕他將來會被比下去……」
「那鄭太太你…… 那時候在家裡做甚麼？」女警的提問明顯小心翼翼。
「在看電視，可是我調校了靜音，不想干擾他溫習。我雖然看著電視，可是眼角都在睄著他看，他自己也是感覺到的！」穎欣的視線在屋內游移，「本來我是打算讓他再溫習一會兒就睡了…… 不想把他迫得太緊……」
忽然，她的目光碰上了女警背後電視機中自己的倒影，她呆了半晌，眼神驀地變得狂亂。
「是不是我？是不是我迫死了他？！」
女警保持專業態度，木無表情地聽著。
耀明把穎欣一把摟住，良久才穩住自己的情緒，低聲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說給穎欣聽還是自己聽。
「這是意外。」
穎欣越過耀明的肩膀看著飯桌，飯桌上彷彿又浮現了一疊疊暑期習作。
一叠叠的暑期習作後方，實仔緊張兮兮地看著穎欣為他檢查默書。穎欣看著上面東歪西倒的英文默書生字，一時之間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在鬧彆扭。
「為甚麼都跟你背默了這麼多次你還是不記得？你有好好用心記住嗎？」穎欣指著默書簿上，應該出現的字母卻無疾而終的 EXPEC ——「這個！EXPECT —— 後面是甚麼？」
穎欣盯著實仔，等待他說出答案。
「嗯？」
靜默，實仔用力地看著默書簿，彷彿這樣可以看穿後頁的答案。
「喂！我在問你啊！」
穎欣大喝一聲，實仔嚇得下意識身子往後縮了一下。
「你真是我兒子嗎？EXPECTATION 呀！」
實仔拿起鉛筆想填寫，穎欣喝止。
「喂！不准用鉛筆！用原子筆！一下筆就要寫對的！不可以改來改去！」
實仔手執原子筆，猶豫半晌，利落地在寫下「GUNDAM」。
穎欣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耐性。她告訴自己。
「一次就好，我拜託你！有這麼一次滿足我的 EXPECTATION 可不可——」
「—— 可是我真的不會啊！」
穎欣盯著實仔，努力壓下怒火，耐著性子解釋。
「那你又會拼 GUNDAM？之前拼音堂不就教過你了嗎？EX 是 ——」
實仔情緒突然爆發大哭，把暑期作業撕爛丟到地上。
「我不要做了！這麼喜歡你自己做個夠！」
穎欣聞言，登時鐵青著臉。
「我數三聲，你給我把課本撿回來。」
「現在是在放暑假呀！只有我這麼多作業要做！」
「一！」
「一天到晚沒有停！」
「二！」
「我不如死掉算了！」
「三！」
靜默。
二人對峙了數秒，最後實仔還是先軟化，抽抽噎噎的把作業拾回來。
穎欣看到撕得稀巴爛的作業紙就火冒三丈，花了多少個晚上的心血全給撕掉了。她覺得自己被迫變成了一個不講人情的潑婦。再怎麼用心栽培，只要他大少爺一不喜歡發飆就可以隨手摧毀。
「你不要以為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她粗魯地從膠紙座拉出膠紙。
他發脾氣可以大肆破壞，她發脾氣就只能夠拚命善後。
「死了我就把作業燒給你做！」她衝口而出。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不應該這樣跟小孩講話的，理性的她告訴自己。剛才過火了，趕快道歉。然而，不知道是出於甚麼原因，可能是自尊，可能是威嚴，也可能是別的東西，盛怒之下她選擇沉默，牢牢地控制臉上的肌肉，不洩露半絲的軟弱。
實仔執筆，低頭繼續完成作業。
之後無數個失眠的晚上，穎欣都會通宵達旦推敲回想，就是因為這句說話嗎？有時她覺得是純粹巧合，有時她肯定是禍從口出。即使無從定斷，她還是會一次又一次反芻無窮的可能性。直至腦袋筋疲力竭，她便以幻想開脫 —— 如果可以重來，她會如何耐著性子解釋，如何衷心道歉，如何摟著兒子，說她很愛他…… 然後終於入眠。
可惜真實世界，沒有如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