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世紀辯論」過後,齊澤克(Slavoj Žižek)招致各方批評:「衛報」評論指摘齊澤克誇大學院左派影響力、自居受害者以製造敵人、一味懷舊而無任何建設性意見;連社會主義陣營「雅各賓(Jacobin)」亦嘲諷齊澤克的哲學體系與其左翼思想並不相容,是個悲觀「傻人」。前者將齊氏歸類為「老派馬克思主義」,後者則意見相反,認為他背棄馬克思,陷入「一種辯證無解的黑格爾主義(a Hegelianism without dialectical resolution)」,暴露出「自由派技術官僚(technocratic liberal)」身份。
齊澤克右傾了嗎?的確有不少左翼批評他過分讓步乃至趨向保守:由 2000 年初力勸重複列寧十月革命的抉擇,到 2017 年強調晚期列寧的彈性;曾經「追求犯禁(Demand the Impossible)」,然後「勇於絕望(The Courage of Hopelessness)」;與民粹理念者拉克勞(Ernesto Laclau)交惡同時,和右翼哲學家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言談甚歡;肯定新加坡模式的影響力,又批評民粹淪為「人民鴉片」。「我是好馬克思主義者,但不完全反對資本主義。」
如何連結兩個齊澤克 ——「革命者」與「保守派」?或者可從他自我介紹 —— 黑格爾主義哲學家 —— 入手。黑格爾晚年晉身國師,言論漸趨保守,為當時年青黑格爾主義者(Young Hegelians)不齒。馬克思亦批評過黑格爾理論「離地」,而近代又有自由派學者,例如波普爾(Karl Popper),將其劃為極權思想的濫觴,黑格爾主義一度幾乎等同於保守反動。
而據齊澤克理解,黑格爾某程度上比馬克思更唯物更激進。「智慧女神的貓頭鷹靜待入夜起飛」:時代終結方可一窺歷史規律。辯證永動,黑格爾自己的理論亦不超脫其外。將君主立憲視為歷史的終結,可能是黑格爾的主張,但絕非黑格爾主義者的觀點。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鍵分別,在於前者(早期)的思想屬於「前革命」:歷史繫於一場即將發生的革命,帶有神學色彩;黑格爾的理論體系則是「後革命」:法國大革命失敗過後,如何理解該段歷史以及重啟改變的可能?比起馬克思,21 世紀或者更接近黑格爾的世界。
- 齊澤克上月與加拿大心理學家 Jordan Peterson 進行「世紀辯論」。
從黑格爾辯證出發,或者缺乏「共產黨宣言」的恢宏修辭,但其歇斯底里的永續性絕不保守。齊澤克在辯論中有一句「我們需要一個主人迫使我們爭取自由」,或者暗合黑格爾的虛君論。黑格爾之所以反對自由民主共和,原因在於人民缺乏精神凝聚就會各行其是,最終不利整體社群;社會需要一種統合結構(articulated structure),亦即一個虛君,從而維繫公眾關係。精神要由實物體現(「精神是一片骨」),普遍須經例外設立,虛君就處於如此一個辯證的位置。為甚麼我們需要一個象徵追求自由的主人?不要忘記法國五月風暴,學生與工人的自發運動爆發一整月後,法國共產黨就與戴高樂政府合作,表示「當務之急是要恢復秩序」。無政府的革命一經歷混亂期,往往就會招致維穩派的反撲;齊澤克指出革命奉行一種弔詭的邏輯:革命需要一個政府,而政府須運作得彷如無政府,革命才有機會持續。
從倡議「列寧 1917」到欣賞「列寧 1921」,的確顯示出齊澤克的思想轉向,關注點由前革命改移至後革命:「勇於絕望」並非放棄革命,而是思考革命之後的第二日,如何繼續革命。批評民粹,原因不在民粹激進,而是不夠激進(例如西班牙民粹政黨 Podemos 的溫和政綱),無法解決今日世界的疑難。自由派及學院左派的失敗已然助長右翼崛起,一旦右翼取得短期局部「成功」(例如波蘭民族保守主義政黨法律與公正黨的滅貧成效),又或如新加坡成為資本主義的典範模式,左翼再拒絕回應現實,最終只會旁觀世界邁向專制資本主義。
齊澤克的政治訴求看似卑微(美國全民醫療保障、官僚社會主義),但皆針對今日世界的主流意識形態(新自由主義、專制資本主義)。所謂「犯禁」,就是爭取不為制度所容之物(the impossible)。資本主義禁絕平等,新自由主義倡議私有化,私有化的敵人就是公有物(commons)—— 社會性的共享基礎:外在自然(環境)、內在自然(生物條件)、人類文化(語言、文明)。打破全球資本主義的新型隔離政策,將公有物維持公有,即是齊澤克口中的共產主義。官僚社會主義(bureaucratic socialism)是解決問題的初步構想,如果說這叫保守,齊澤克起碼比不少學院左派「激進」;如果說這叫烏托邦,那麼正如齊澤克所言,真正的烏托邦是不作徹底改變而又相信世界將會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