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世紀的鐵路交通普及,不但開啟休閒旅遊的新潮流,旅人為求在車廂打發無聊時間,更養成帶著書本去旅行的習慣,刺激書籍銷量。鐵路旅程的全新感官經驗,同樣為無數作家帶來新衝擊,從此改變文學創作的方向。英國小說家兼文學教授 Tim Parks 最近撰文,為我們細數近代交通革命,與閱讀和寫作的關係。
如今大家乘坐長途巴士、飛機或火車,可能都習慣以電子熒幕排遣苦悶,但未有先進媒體技術以前,長時間困在機艙或車廂可以相當熬人。正如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小說「群魔(Demons)」中的角色投訴:「8 小時的火車旅程是一場可怕的厄運。」除了聊天和欣賞窗外風景,最佳的消遣始終是閱讀,好讓你自顧自地出神,逃離車廂的局促環境。
但並非所有小說會把乘客抽離,作家同樣有為車廂投注豐富的文學想像,放大與陌生乘客共處的焦灼不安,令火車成為意外事故的舞台。西歐直通伊斯坦堡的東方快車,先後啟發葛林(Graham Greene)的懸疑小說「伊斯坦堡列車(Stamboul Train)」,及阿嘉莎姬絲蒂(Agatha Christie)經典名著「東方快車謀殺案(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左拉(Émile Zola)小說「人面獸心(La Bête humaine)」結局中,主角亦從飛馳中的火車跳坡自盡。
自公共交通出現開始,作家便無法獨善其身,吳爾芙(Virginia Woolf)提過自己孩提時代最早的記憶,是巴士上看到穿著裙子的母親。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65 年差點因火車出軌意外斃命,驅使他寫成短篇小說「訊號員(The Signal-Man)」,成為迄今公認史上其中一個最佳的鬼故事。
俄國大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和托爾斯泰(Leo Tolstoy),分別在作品「白癡(The Idiot)」及「克魯茲奏鳴曲(The Kreutzer Sonata)」中,安排長途火車為故事揭開序幕。但托爾斯泰萬萬沒有料到,自己人生最終幕同樣與鐵路相關 —— 82 歲時為逃避妻子而離家出走,最終死於火車站。
鐵路亦可以是奔向自由的隱喻。意大利小說家 Cesare Pavese 著作 The Moon and the Bonfires 中,從遠方駛近的火車穿過一片桃園,主角 Anguilla 便把轟隆轟隆的火車聲視作自由的預告,「有如品嚐著美酒」。
動搖價值認同的「地獄之路」
近代很多小說經典情節,都選擇在交通工具上展開,但 Tim Parks 還想強調,書籍與交通工具本身有更深層聯系 —— 兩者同樣是旅行的載具,分別引領讀者和乘客擺脫日常,感受異域風情,體驗意想不到的遭遇。只是書籍免卻了旅途上的風險,即使情節如何驚嚇、詭秘、沉悶、跌宕起伏,都不大可能為讀者帶來傷害。
見識過異地人文風土和不同社會階層,旅人難免更覺察自身,特別是自我身份認同,可讓人反思自身與他者關係。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在車廂內凝視著其他前赴聖彼得堡的陌生旅人,不禁喃喃自語:「究竟我是甚麼?我是我自己,還是別的甚麼女人?」
正是這種價值認同的動搖,驅使教宗額我略十六世(Gregory XVI)在 1840 年代禁止鐵路貫穿教皇國,他痛斥鐵路是「地獄之路(chemins d’enfer)」,生怕人民會藉以擺脫傳統約束、脫離神父仁慈的監控。或者額我略十六世亦洞悉到,閱讀同樣可誘惑人離經叛道,所以任內下令查禁部分書籍。
假如閱讀可比喻作一趟旅程,甚麼交通工具的體驗才最接近閱讀經驗?作為飛機乘客,受困 2 萬呎高空的窄狹座位上,過於「離地」又難言「貼地」的真切感受;輪船只會把你孤立在無邊汪洋;巴士使人身陷車水馬龍的路面交通,欠了抽身的可能。
Tim Parks 認為,火車始終是閱讀經驗最佳的比喻。只有火車足夠貼地,讓人飽覽窗外景色之餘,還能夠保持適度安全距離。正如讀者與書本的關係,再投入也不用為角色承擔任何責任。很多作家寫作時,同樣追求這種亦近亦遠的距離,把自己鎖在房內振筆疾書,與角色發展一段親密關係。吳爾芙在 1919 年的短篇故事中,便準確描述出這種微妙關係:
在一列特快列車上,我看到山丘和田野,看到一位帶著鐮刀的男人,在我們駛經的時候,隔著籬笆抬起頭來,一對戀人躺臥草地上,毫無避忌地盯著我。一些重擔由此放下、一些障礙由此掃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