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 1979 伊朗革命現場:這不是一場伊斯蘭革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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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 年 1 月 13 日,約 40 萬人在德黑蘭大學集會要求沙王下台。圖左為霍梅尼畫像,中間為社會學家沙里亞提畫像。 圖片來源:Bettmann/Getty Images

1979 年伊朗革命曾經百家爭鳴,自由民主派領袖與左翼知識分子都是中堅,試圖建立世俗化民主政權,但為何他們的革命理想未竟?推翻獨裁的巴列維王朝,竟然換來伊斯蘭教士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專政。究竟當中有甚麼教訓,值得外界借鑒?

激進伊斯蘭神權政治

1977 年開始的反政府運動,以傳統自由派政治領袖、大學生和知識分子主導,局限在首都德黑蘭。但沙王巴列維(Mohammad Reza Pahlavi)在 1978 年 1 月作出恨錯難返的決定,使情勢急轉直下 —— 他默許半官方報章刊登文章,抹黑流亡國外的伊斯蘭教士霍梅尼,指控他是前英國間諜、沒有伊朗血統、鍾情葡萄美酒。

此舉無端觸怒成千上萬的伊斯蘭教徒及宗教領袖,在伊斯蘭神學研究重鎮庫姆(Qom),大批宗教學生忿然衝上街頭,遭遇警方開槍鎮壓,導致 70 多人死亡。隨之舉行的悼念儀式再有犧牲,不斷有教徒殉難,使騷亂席捲大小城鎮,全國罷工罷市。巴列維的連串失誤,為抗爭注入狂熱的宗教情緒,令隔岸觀火的伊斯蘭教士加入反政府浪潮,間接把霍梅尼捧上道德高地,成為反政府的精神領袖。但詆毀霍梅尼何以引發眾怒?霍梅尼又是何許人?

大阿亞圖拉霍梅尼(左)與自由派領袖巴扎甘(右)。 圖片來源:Bettmann/Getty Images

在伊斯蘭什葉派的知識領域中,通曉神學與律法的宗教學者通稱為烏里瑪(Ulama),再按他們的學術造詣和道德品格分成等級,其中地位最崇高的絕少數稱為「大阿亞圖拉(Grand Ayatollah)」,霍梅尼正是擁有「大阿亞圖拉」名銜的什葉派教士。在流亡海外之前,霍梅尼在庫姆已經是廣受敬重的老師。他在 1963 年抗議沙王腐敗和忽視貧苦大眾,結果被政府逮捕,但由於其身份地位崇高,政府惟有把他流放到伊拉克,宗教學生亦因此對政權抹黑霍梅尼非常敏感。

在流亡期間,霍梅尼繼續大肆抨擊巴列維政權,演講錄音帶以走私形式在伊朗傳播,其激進神權政治思想更在此時成形,結集成書「伊斯蘭政府:法學家的攝政(Islamic Government: Governance of the Jurist)」。傳統上,烏里瑪作為伊斯蘭宗教學者,只會充當人民的宗教導師,不准執政。但霍梅尼提出激進神學主張,宣稱烏里瑪既然理解伊斯蘭教法,便有責任在末日審判來臨前執法,擔當政治上的最終權威,此理論為今日伊朗的「伊斯蘭政權」奠下根基。

然而,當革命時刻來臨,深謀遠慮的霍梅尼再未有表明心迹,反而對未來表現出開放態度;另一邊廂,以中產為基礎的自由派明白到,霍梅尼具有難以企及的宗教動員力,期望雙方合作推翻沙王。1978 年 11 月,自由派的民族陣線領袖桑家比(Karim Sanjabi)親赴巴黎與霍梅尼會面,二人簽署簡短聲明,宣佈現存君主制沒有任何憲法及宗教上的合法地位,強調革命後籌組的新政府,將同時遵守民主原則及伊斯蘭戒律,具體政治制度以民主公投方式表決。雖然不少自由派不信任霍梅尼,聲言「桑家比不代表我」,但世俗知識分子與伊斯蘭教士的聯盟於焉而生。

當時自由派和激進左翼都以為,革命後霍梅尼會退居幕後,按傳統繼續擔當人民的精神領袖,伊朗會邁向世俗化民主。就連美國卡特政府都以為,霍梅尼欠缺政治經驗難成氣候,新政府是可合作的對象。但他們為自己的誤判付出沉重代價。在鎮壓和讓步之間進退失據的沙王巴列維,於 1979 年 1 月 16 日帶同王室成員流亡國外,上百萬人湧上街頭慶祝沙王倒台。同年 2 月 1 日,霍梅尼乘坐飛機以救世主姿態返國,被瘋狂的民眾簇擁著。

伊朗式雅各賓專政

據後來的引述,霍梅尼甫抵達伊朗已經宣示:「我任命政府。」他屬意自由派領袖巴扎甘(Mehdi Bazargan)為臨時總理,巴扎甘欣然接受方案,籌組以自由派為主的內閣,桑家比成為閣員之一。巴扎甘深信,整整一代人追求的政治理想終於實現,現在是時候重建國家秩序。可惜他錯了,革命沒有結束。革命才剛剛開始。

當時霍梅尼已年屆 76 歲,自知年事已高,決不讓自己再次丟失機會。他未有利用權威穩定局勢,反而成立伊斯蘭革命衛隊(Sepah-e Pasdaran)對付沙王軍隊和政敵,行事雷厲風行,與猶豫不決的沙王截然相反。抑壓已久的革命群眾則成立「革命委員會(Komiteh)」,類似法國大革命雅各賓專政時期的公共安全委員會(Comité de salut public)。組織成立之初便奪取軍隊的軍火庫,成為濫用私刑的武裝集團,與烏里瑪主持的「革命法庭」聯手清算前朝官員與「反革命分子」。

1979 年 11 月發生美國大使館人質事件,伊斯蘭革命衛隊到大使館門外支援學生。 圖片來源:Alex Bowie/Getty Images

同年夏天,巴扎甘依據 1906 年憲法為藍本起草民主憲法,結果遭到烏里瑪組成的專家議會徹底改寫,至此其文人政府權力已徹底被架空。新憲法體現霍梅尼的「法學家攝政」理念,日常事務交由世俗政府管理,但背後權力卻掌握在宗教領袖手中。憲法中創設「最高領袖(Supreme Leader)」之位,作為最終宗教及政治權威,由霍梅尼自行擔任。

霍梅尼以憲法鞏固自身權力,但行事絕不受憲法掣肘。他巧妙駕馭群情為己所用,號召民眾掃蕩西方及非伊斯蘭教文化事物,強制女性戴頭巾,手腕與毛澤東極其相似。同年 11 月,美國批准沙王赴美治癌,憤怒的伊斯蘭學生聞訊後攻佔美國大使館,爆發震驚國際的脅持外交人員事件。巴扎甘斡旋失敗,忿然宣佈內閣總辭。霍梅尼則利用事件,保持群眾的革命熱情。但伊朗的國際形象自此一落千丈,與美國交惡至今。

沙王下台才不足 1 年,自由派已不成氣候,只怕被革命暴力反噬而步步為營,多名領袖陸續流亡。桑家比 3 年後流亡巴黎,至此自由派已是強弩之末。當時霍梅尼面對的真正威脅,是來自自由派所排擠的左翼革命武裝「伊朗人民聖戰組織(Mojahedin-e Khalq)」。但霍梅尼先發制人,雙方爆發血腥衝突後,人民聖戰組織上千人被處決及監禁,無力回天。其他左翼無一倖免,奉行共產主義教條的人民黨(Tudeh Party)昧於形勢,起初還以為這是「小資產階級革命」,領導層最終全遭清算。最後,再沒有世俗化革命力量,足以動搖霍梅尼的地位。

1981 年,親霍梅尼武裝份子對德黑蘭大學的左翼大學生發動襲擊。 圖片來源:Kaveh Kazemi/Getty Images

革命暴力持續差不多 4 年,社會才逐步恢復秩序,但伊拉克薩達姆(Saddam Hussein)在美國支持下,於 1980 年進犯伊朗,引發長達 8 年的兩伊戰爭。偏偏眾多前沙王時期的中上層軍官,都已被革命政權清算。正如史太林在蘇聯發動大整肅後,軍方缺少有經驗軍官抵住納粹入侵,初時伊朗亦只能以人海戰術對付伊拉克入侵。1982 年,前總理巴扎甘對前景意興闌珊,他向國會發表公開信,如此評價革命政權:

這個政府製造恐怖、恐慌、仇恨與國家撕裂的氣氛…… 除了帶來死亡與破壞、充塞每座城市的監房與墓園、造成大排長龍、物資短缺、百物騰貴、失業、貧困、無家可歸、喋喋不休的口號、昏暗不明的未來,統治精英近 4 年間還有甚麼建樹可言?

縱然,這場伊朗革命有眾多可與法國及俄國革命類比的地方,但同時亦充滿西方學者摸不著頭腦的特徵。伊朗裔的牛津大學伊朗專家 Homa Katouzian 指出,西方革命通常有明顯階級特性,但伊朗幾乎整個社會投入推翻政權,部分最富庶的資本家甚至援助及組織行動,讓很多西方學者不解。但沙王下台而成就「伊斯蘭政權」的結果,卻顯然令很多伊朗人都追悔莫及。

對於走上街頭的普羅大眾而言,他們沒有任何意識形態包袱,只有「沙王下台」的共識,對革命後的新政府缺乏想像,還有待啟迪。但原來連自由派或左翼領袖,當時同樣欠缺落實理念的具體計劃。前巴扎甘政府閣員亞茲迪(Ebrahim Yazdi)在革命 30 年後受訪,他坦言「整個革命世代的眼界,都沒有超越推翻沙王的短期目標」。當沙王倒台,世俗反對派還在摸著石頭過河之際,機會就此讓渡予韜光養晦多年、為執政籌備良久的霍梅尼。

參考書目

  • Keddie, Nikki R, Modern Iran: Roots and Results of Revolution, New Haven Con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6
  • Milani, Mohsen M, The Making of Iran’s Islamic Revolution: from Monarchy to Islamic Republic, Boulder: Westview Press, 1994
  • 麥克.安斯沃西著,苑默文、劉宜青譯:「伊朗:從瑣羅亞斯德到今天的歷史」新北市:廣場出版,2018
  • 威廉.波爾克著,林佑柔譯:「伊朗:被消滅的帝國,被出賣的主權,被低估的革命,被詛咒的石油,以及今日的 —— 伊朗」新北市:光・現出版,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