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以催淚彈對付示威者的畫面,曾觸動無數香港人神經,成了難以磨滅的集體回憶。這種香港人陌生的化學武器,在國際上早自 1920 年代便派來鎮壓示威,縱然至今造成數百人死、數千人傷,但依然被國際認可為「人道」鎮壓工具。英國學者 Anna Feigenbaum 著作 Tear Gas: from the Battlefields of WWI to the Streets of Today 為此梳爬史料,研究催淚彈如何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化武,搖身一變成為鎮壓示威的工具,而生產商又如何鑽研示威者戰術,與示威者暗中對奕,以改良催淚彈設計。
究竟催淚彈當初是如何登上歷史舞台?Feigenbaum 接受 Jacobin Magazine 記者 Yesim Yaprak Yildiz 訪問解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西部戰線上,參戰雙方挖掘連綿的戰壕對峙,催淚彈此時便派上用場,用以把敵方士兵趕出戰壕,再加以毒氣及炮火追擊。到越戰時期,催淚彈同樣用以驅趕敵方士兵離開地堡,進而以毒氣及槍彈追擊。
諸如此類的戰術,導致 1993 年「禁止化學武器公約(Chemical Weapons Convention)」禁止催淚彈應用於戰場上,但並沒有禁止用於鎮壓示威。有別於軍用催淚彈,用作鎮壓示威的催淚彈,有其獨特的發展歷程。
戴上人道面具的催淚彈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美國著手為催淚彈開拓商業市場,但英國起初對此卻步。英國人投入戰爭時間較長,很多人身受催淚彈之害,即使英軍同樣有發動催淚彈攻擊,但每當提起這種新型化武,大家還是會聯想到德軍施襲,視之為野蠻和不文明的武器。因此英國政府起初並沒有採納美國建議,直到其海外殖民政府施壓,催淚彈才開始分配海外,用以鎮壓各地的反殖民運動。
以催淚彈對付示威者,除了是政策上的改變,背後還需要論述的調整,方可令催淚彈洗脫「野蠻」形象,變成今日所謂「人道」和「文明」鎮壓工具,這個轉變原來與聖雄甘地(Mahatma Gandhi)有關連。由於甘地領導的印度獨立運動,採取非暴力的不合作模式,以致殖民政府擔心開槍鎮壓,會令政權顯得過分暴力和野蠻,於是他們選用催淚彈,作為對付非暴力抗爭的「對等」武力。
另一邊廂,在西非的英屬尼日利亞(British Nigeria),殖民政府因改革社會制度時,被指剝奪當地女性權益,1929 年爆發以女性為首的反殖民抗爭,史稱為「女性戰爭(Women’s War)」。當時殖民政府同樣不敢向婦女開槍,怕傷害殖民政府形象,結果同樣改以催淚彈對付女示威者。
儘管現今國家機器的鎮壓工具繁多,有高壓水炮、又有橡膠子彈,但催淚彈仍然是最常用的配備。相對水炮和橡膠子彈的直線攻擊,催淚彈價錢低廉,煙霧又可覆蓋大範圍,在執法部門眼中絕對符合成本效益。
催淚彈不存在安全劑量?
催淚彈作為鎮壓工具將近一個世紀,其應用還是有增無減,對於其釀成的多宗致命事故,多國政府都辯稱只是「使用不當」而起,只要警員受過嚴格訓練,催淚彈依然「人道」。1969 年,英國鎮壓北愛爾蘭暴動後,發表 Himsworth Inquiry Report,聲稱只要催淚彈劑量限制在指定水平,便不會對人體構成傷害或致命,成為多國政府繼續應用催淚彈的說辭。
但 Feigenbaum 反駁,所謂安全劑量,只存在於理論層面,示威的現場環境複雜多變,有眾多無法預料的因素,是警察日常的防暴演習所難以模擬,以致應用催淚彈時很大可能失控。更何況一旦爆發大型示威,臨時調派上前線的警員,未必接受過正式訓練,導致情況一發不可收拾。
她提醒,催淚彈發明的原意明確記載於檔案文件之中,就是要觸發混亂。它能夠使群眾痛苦尖叫,削弱集體抗爭意志,無論警察如何受嚴格訓練,劑量如何調節,都不可能改變這種本質。
在醫學上,反對催淚彈的聲音早已經存在。世界衛生組織出版刊物提及催淚彈問題,英國、美國和委內瑞拉的醫學協會亦先後反對應用催淚彈,近年土耳其在相關研究上更扮演領導角色,但始終未見全球規模的研究,以針對催淚彈對人體健康的影響。
如今能夠防止政府濫用催淚彈,似乎就只有持續的傳媒監察。在英國,由 1969 年北愛爾蘭倫敦德里爆發的 Battle of Bogside,到 1980 年代黑人社區抗議警方暴力示威,政府都用上催淚彈鎮壓,但同樣受到傳媒大肆報道,引起公眾譁然,以致政府大受輿論壓力。
生產商與示威者的暗戰
縱然,國際上反對應用催淚彈的意識增強,但 Feigenbaum 認為論述仍然不足,因為多數輿論還是從人道主義出發,對催淚彈背後的政治經濟環節缺乏考量,無法掌握催淚彈歷久不衰的主因。
隨著全球各國的示威浪潮持續,催淚彈近年成為一門大生意,譬如土耳其在過去 12 年間,便進口多達 628 噸催淚彈,總值約 2,130 萬美元。與此同時,生產商通常能夠繞過政府,直接將催淚彈售予執法部門,以致催淚彈成為龐大的影子市場(Shadow Market),較難受到公眾監察。
生產催淚彈的廠商當然不會只做催淚彈生意,他們亦會生產其他警用裝備,部分與大型軍火商有聯繫,面對激烈的國際市場競爭,當然不會坐以待斃。正如全球示威者會互動參考,再鑽研街頭戰術,以應付警方的鎮壓手段,生產商亦有留意示威者的最新戰術,繼而研發新型武器破解,成為行業生意不斷的主因。
Feigenbaum 甚至透露,在警察裝備業界內,有個名為 Tear Gas Watch 新聞通訊群組,透過電郵共享全球示威情報,有不少武器亦因此得到改良。譬如過去警方發射催淚彈後,示威者能夠將催淚彈扔回警方防線,生產商於是研發俗稱「Ballerina Grenades」的彈跳式催淚彈試圖破解。
在烽煙處處的街頭,示威者面對的除了國家機器,幕後還有龐大的國際產業鏈。警察裝備生產商不只是坐收漁利,還主動參與全球的警察裝備競賽,其中的政治經濟利益環環相扣,卻經常被公眾輿論所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