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末代皇帝 —— 貝托魯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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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Ernesto Ruscio/Getty Images

意大利大導演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逝世。貝氏為意大利當代電影殿堂級代表,而在西方電影史上,意大利自成一個系列:由戰後的實體主義,以「單車竊賊(Bicycle Thieves)」為代表,到喜劇和人情味小品如「意大利式離婚(Divorce Italian Style)」和「星光伴我心(Cinema Paradiso)」。

意大利人對情感和人性深處的荒膠了解之透徹,表達之精良,又與法國風格不同,有如品嚐不同的紅酒,看歐洲電影,不只要用眼睛和大腦,還要用一顆心;看意大利電影,更要加上味蕾。

貝托魯奇是馬克思主義者。但與中國的那個品種不同,他能將馬克思主義的精粹與文藝結合。

他關懷貧窮階層,反對帝制和資本主義。其電影不斷質疑西方資本主義制度對人性的壓迫。

他的第二部電影「革命前夕(Before the Revolution)」講一個憤世嫉俗的文青,信奉共產主義,背叛資產階級,在猶豫動搖之際卻沒有參加革命,而最終像看破紅塵一樣回歸資產階級的富貴主流。

還有另一部重要作品「1900」,地主階級和農民之間的衝突,也是馬克思講的階級鬥爭。但貝氏的意大利文化愛好自由的基因,卻決定他不會用電影走向偏激宣傳之途。

貝托魯奇在拍攝 1987 年上畫的電影「末代皇帝」。 圖片來源:CHRISTOPHE D YVOIRE/Sygma via Getty Images

因此,他鏡頭中的「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角度取態,也與遠東某大共產黨政權宣傳的意識形態大異。他用希臘悲劇的人道眼睛看待溥儀,又用色彩的觸覺重新組合定義了北京紫禁城和清代的服裝、瓷器的色彩系列。

「末代皇帝」是貝托魯奇的溥儀,不是中國人的溥儀,也不是拍過同一題材的台灣中華民國導演李翰祥的溥儀。

「末代皇帝」推出之時,在全球華人引起一陣喧嘩。中國人從來未曾看過一堆中國歷史材料,在這位歐洲色彩大師手上,會變成一席意大利和東方的 Fusion 盛宴。

不僅如此,「末代皇帝」拍出了一股寂寞和寧靜,也令中國人覺得奇怪。因為他們意識裡的革命是排山倒海的喧噪,永無止境的暴力,然後是思想改造之下「黨和國家」的領導與無產階級人民的監督。

然而在貝托魯奇的筆觸之下,一切都改組成歐洲人文的一種哲學加美學的心境(A combined philosophical and aesthetic mood)。因此中國人和華人對「末代皇帝」看得一知半解。李翰祥尤其不服,認為洋人在糟蹋清宮電影,但李大導拍出來的「火燒圓明園」和「垂簾聽政」,純粹以中國小農人口能領悟的敘事方式。不能說不好看,只能說這是武俠小說如「兒女英雄傳」與 Umberto Eco 的「玫瑰的名字」的分別。同樣是小說,同樣講故事,意大利人的方式,總之不同。

「末代皇帝」是貝托魯奇的電影走向全球化的代表,拍於 80 年代,猶見先鋒。但因為後來全球化催生了荷里活式的 3D,貝托魯奇的電影也日漸邊緣化而落幕,本錢愈拍愈少。

到了今日,歐洲電影全線沒落,只靠法國一家在苦撐。即使有投資者,也不會再拍出「1900」和「末代皇帝」那類的作品。

這種所謂全球化,泯滅了真正的電影文化多元。貝托魯奇也像電影史上一個末代皇帝,在斑爛的色彩和遙遠的地平線上消失了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