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香港最激動人心的大事，是美國的航空母艦列根號訪港，好多網民奔走相告，真有點額手稱慶的氣氛。
不但這艘航母泊岸，有一錘定音的效果，單是列根的名字也富於象徵意義，稍有歷史記憶的人都知道。
列根上台的時候，正是我的童年時代，這個名字於很多我的同齡人而言，有非常 personal 的體會。那時候打開電視機，常在電視新聞裡見到他的身影：他總是滿臉春風，笑容可掬，雖然聽不懂英文，每見他發言之後眾人都撫掌大笑，便想當然覺得他是個好人。
常常和他一同出現的，還有香港人更熟知的戴卓爾夫人。其實普通的中國人根本不知道他們的政策和觀點，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對這兩位「國際領袖」產生傾慕，尤其是那個年代的中國女人，幾曾見過像戴夫人那樣揮灑自如，氣質華貴的中年婦女？她從來不打 Feminism 的旗號，甚至西方女權分子罵她是女性的叛徒，但並不妨礙她成為全球女性的頭號偶像。
相比之下，列根的形象不算太鮮明，很難用「鐵娘子」之類的外號來概括，他像是成日遊手好閒，跳跳舞，打打球，講個笑話而已。加上中國人對領袖的要求還停留在「為人民服務」鞠躬盡瘁的類型，對於「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管治風格，缺乏想像力。
但是列根的影子其實無處不在：那時電視廣告有許多美國老牌公司，包括兩大美國飛機製造公司，卡通片有迪士尼的祖傳寶物，各種翻譯的文藝和兒童雜誌，以及堪稱時代縮影的電影「超人」。還有一下子湧入大量反納粹的書籍和電影，銀幕上的美軍大兵，英國飛行員，和歷史上的邱吉爾、羅斯福，都被刻劃為文明的救星。同時又逢中日親善，不但絕無「抗日神劇」之類的貨色，反而是手塚治蟲、山口百惠、高倉健家喻戶曉，尤其日本女星的溫柔清秀，優雅端莊，成公認的審美標準，而不是用甚麼錐子臉、A4 腰、九頭身來衡量。
以上有沒有美化 80 年代的中國呢？肯定有。正如香港人常懷念以前的電視劇、流行樂和東方荷里活，譽為鼎盛時期，也不無一份懷舊的加持。
但是懷舊，並非如香港人所鄙稱的「老餅」，英國大學者 Roger Scruton 解釋「懷舊（Nostalgia）」這個字，是從希臘文 Nostos 而來，意思是回家的路。懷舊表達的是一種和家園離散的失落和痛苦，而古希臘人視之為一種道德。這個家園並非實質意義的存在，往往指的是精神上的依靠，懷舊的奠基文學就是「奧德賽」。
亦即：懷舊是講究精神的。
並非仼意過去的時代都值得懷舊，歐洲人懷念「美好時代」，美國人懷念「鍍金時代」，今天懷念 80 年代，而不要辯稱甚麼唱紅歌、穿毛裝、跳忠字舞或革命旅遊也是一種懷舊，今天還有沒有人懷念大清國盤辮子，紮小腳的舊呢？精神是靈魂的精華，不可能從野蠻、仇恨和邪惡當中獲得。
Sir Roger 還解釋，懷舊除了表達痛苦，更重要的是從懷舊獲取的力量：奧德修斯歷經漂流，認清自己的安身立命所在，回去拯救被入侵的家園，因為這個離散和失落的過程，他才從道德敗壞的、一成不變的卡呂普索的島上毅然回航，重新認識自己的家園。
如果你懷念那個記憶裡的香港，卻暗嘆自己「老餅」，或者藉口時移世易，勢在必然而聳聳肩，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意識到其中的「精神」：是甚麼造就香港，是誰在庇佑香港？是誰在為太平盛世護航？只有懂得懷舊，才能認識到自己的安身立命，才能看清楚那個誘惑你的卡呂普索其實骯髒敗壞，一潭死水，絲毫不值得眷戀。學奧德修斯拯救家園嗎？不可以只是等列根號來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