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無法接近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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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周鯤「升平萬國圖」。 圖片來源:台灣國立故宮博物院

武俠小說很難英譯,因為翻譯小說,不只是語文,還有故事情節。這種故事,如此人物,為甚麼會在這樣的國家發生?這就觸及武俠小說世界裡的文化。

首先,就是整個大環境,叫做「江湖」。

江湖是甚麼東西?許多人說,很容易,有人的地方,就叫做江湖。

當然不止如此簡單。英國的下議院,紐約的華爾街,美國的矽谷,加州的洛杉磯城市,或如鐵達尼號郵輪,有許多人了吧?而且還有許多不同行業種裔的移民。在那些地方,有沒有「江湖」的感覺?沒有。

感覺,英文叫做 Sense。將一個國家的文化連同其小說產品,翻譯給另一個國家的普羅讀者看,最緊要是 Make sense —— 首先譯出中國江湖世界那種中國人才領會的感覺。

但是中國人說的江湖,那一種獨特的文化感覺,不只是揚州、杭州、由嶺南一路到京城,那些城鎮山村之間打鐵賣藝、工坊農田、客棧酒家想必是「山高皇帝遠」、但是帝王權力的影響和威脅,卻又隱隱然有在。譬如電影「龍門客棧」,幾個錦衣衛喬裝趕路,到了一家客棧抓捕朝廷欽犯。錦衣衛就是皇帝權力的代表,客棧裡卻有店小二和各種人。

「水滸傳」裡楊志因賣刀肇禍,林冲風雪山神廟,這等人為甚麼惹禍而各自奔上梁山?因為籠罩全書,有一個陰影,就是政治最高權力代表高衙內,及其父高俅。西方讀者在民主、人權、法治發達的環境,想必無法明白中國人江湖這另一個文化生態的大背景(Grand social and cultural context)。

明代萬曆容與堂刻本「水滸傳」。 圖片來源:中國國家圖書館

小說的翻譯,A 國的文化大背景的 context,愈簡單,愈與 B 國的文化背景相似,翻譯愈容易。譬如俄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背景是 19 世紀末的聖彼得堡,這個城市,無論宗教和社會階級結構,都和同期的倫敦和巴黎沒有分別。俄文原作,文筆很淺白,只要相應以淺白的英文和法文風格翻譯,俄國這部小說裡傳達的懺悔和悲憫,英國和法國的讀者,都會受到最大的感動。

但中國「江湖」是個複雜的生態。有士農工商,也有醫卜星相;固有漁樵耕讀,也嫖賭飲吹。其中有一種不成文也無法羅列出來的社會秩序,讓江湖中國人彼此和諧共存。這個秩序,又由儒佛道等三大體系的倫理道德來維繫。

譬如,「江湖規矩」:江湖規矩雖有一套三合會形式的幫規,但此幫規建基於中國儒家的誠信道義和父子的倫理體系,一旦違反,刑罰嚴苛。這種刑罰,又充滿法家的色彩。

中國的江湖,不是現代意義的社會(Society),缺乏西方 18 世紀之後形成的公民契約精神,但人性之中對人身和財產安全、對安居樂業的要求和期望,卻超越國界。然而如何保障此一期望,中國武俠小說江湖生態的種種文化思想行為和手段,卻與西方社會有根本的分別。

為何「江湖」會「從此多事」?因為中國的政治太黑暗了,儒家提供的道德約束,抵擋不了黑道的盜賊或高俅之類的紅二代操控的黑勢力。江湖沒有法庭,百姓長期受欺壓,沒有警察,沒有律師,衙差也不可靠。於是在中國人歷代的想像中,正如渴求包青天而不得,在中國人的想像世界裡,有一種叫「俠客」 —— 在春秋戰國時代一度盛行,但後來愈來愈少的物種。

在英文的社會環境中,中國人的江湖最接近的,是羅賓漢的那片森林。羅賓漢劫富濟貧,也是在英國一個暫時看不見法治和公義的歷史上的社會環境。但是羅賓漢沒有跟他的兄弟跑到倫敦或愛丁堡去,與那邊的幫會聯盟或發生衝突。所謂闖蕩江湖,江湖要「闖蕩」,闖蕩這兩個字,蘊含了中國人腦海裡才有的種種的衝突。英國 16 世紀末莎士比亞和他的戲班,到處巡迴表演,伊利沙伯一世時代,有羅馬教廷派來的間諜,出現在酒館和民間。莎士比亞的劇團時期的那個英國社會生態,就最接近中國的江湖了。

但那個英國人的江湖,卻不必修練劍法和氣功,倫敦城中打鐵這個行業,還沒有出現自己的工會。倫敦的乞丐,不會成為丐幫,更不成一支傳奇的俠義勢力。中國人的武俠小說的江湖想像,也是粗疏的,因為大江南北的乞丐,怎會有一股自發的組織能力?他們如何通訊?杭州的一名乞丐,到了北京,如何能找到弟兄?他的弟兄為何要幫忙他?清代的北京,民國時代的馬來西亞和新加坡,都有廣東會館。會館是中國人根據省籍而互相綴合照應的俱樂部。中國人拉幫結派,憑的是籍貫,而不是行業。中國武俠小說雖然有朝代的歷史背景,終究卻是神話。

西方讀者無法了解江湖,因為江湖兩個字,塑造了中國人思想行為的 DNA。不能通盤明白這一點,則不可能領悟和接受武俠小說的深層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