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候危機助長希特拉式狂人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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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einrich Hoffmann/Archive Photos/Getty Images

經過二次大戰的洗禮,無人不曉希特拉的大魔頭形象,我們多年來對納粹主義引以為戒,但這樣是否就足夠避免重蹈覆轍?耶魯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 Timothy Snyder 在著作「黑土:大屠殺為何發生?生態恐慌、國家毀滅的歷史警訊Black Earth: The Holocaust as History and Warning)」中警告,對納粹的戒心,未令我們加深對納粹的認識;而人類當下的生存環境,正為希特拉式思維重生提供更有利的條件,其原因竟然在於全球氣候變化釀成的生態恐慌。

從糧食危機到種族戰爭

1919 年以「農民,履行你的職責!城市正在挨餓」為題的德國海報。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要理解希特拉的思想如何形成,我們需要回到一次世界大戰,年輕希特拉還在當兵的年代。當時英國運用龐大海軍優勢,全面圍堵德國,以致德國在戰爭晚期至戰後糧食短缺,全國籠罩著疾病和死亡陰影,中產階級甚至為取得食物而破壞法律,尊嚴受創。

在這個背景下,希特拉開始在極端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基礎上,思考如何確保德國人免於捱餓。他認定地球生態資源有限,種族如同大自然的物種般,應當為爭奪有限資源而互動殺戮,汰弱留強。最終,高等種族會把劣等種族餓死,地球將因而達到生態平衡。

大家或者會駁斥,人有惻隱之心,不應把人類視作禽獸般看待,但希特拉卻認定這是違反自然的觀念。他反指,所有跨種族的普世價值與善惡標準,統統都是猶太人企圖主宰世界的手段;猶太人是「超自然」的存在,教人類愛人如己,扭曲自然。譬如他會認為,身為猶太人的使徒聖保羅歪曲耶穌教誨,寫成新約「聖經」的主要篇章,宣揚人要憐憫弱者,因此創立的基督宗教都是猶太人的陰謀,只會抑止種族間的殺伐,擾亂了生態平衡,最後適者反而無法生存,甚至被活活餓死。一旦猶太人取得勝利,希特拉寫道:「那麼這皇冠便成為人類送葬的花圈了。」

在德國人糧食恐慌的背景下,希特拉形成一套生態學式的獨特世界觀。他眼中作為雅利安人種的德國人是最高等種族,理應掠奪最多資源,但猶太人從中作梗,使德國人蒙受最多損失。他因此矢言,德國人必須擊潰猶太人,並且重啟種族戰爭,令德國人順利宰制劣等種族,把土地資源據為己有,使地球恢復生態平衡。

納粹德國式「超英趕美」

思考免於捱餓的生存條件之餘,希特拉亦在著作「我的奮鬥(Mein Kampf)」中思考,如何使德國與美國並駕齊驅,令德國人的生活趕上美國人水準。他思前想後得出結論認為,德國是「輸在起跑線上」,原因在於「美國人有一樣我們所缺乏的東西,那就是廣闊無垠的開放空間」。即使德國成功收復一戰前的領土,幅員仍然遠不及美國廣大,不足以生產充裕的糧食。

由此開始,希特拉將賴以生存的糧食供應問題,與富足生活的追求混為一談,濃縮在著作中的德文關鍵詞彙:「生存空間(Lebensraum)」。這個詞在生物學語境中,解作生命得以存活的棲身之所;在社會語境中,卻可解作家庭的舒適寫意。兩種截然不同含意,並存於同一個詞彙當中,使希特拉得以在演講不時偷換概念,將德國人的基本需要和奢侈需求相提並論。

為了讓德國人免於捱餓,為了享受美國人的富足生活,希特拉主張德國人要奪取的「生存空間」,不是因戰敗而喪失的海外殖民地,而是德國在一戰時曾經佔據的東歐土地,特別是肥沃的烏克蘭土地。「為了德國,唯一可能的健全耕地政策,就是在歐洲本土奪得土地。」

但這些明明都是住滿了人的土地,何來「開放」空間?希特拉於是援引他的極端種族主義見解,主張居住東歐的斯拉夫人都是「劣等」種族,土地資源應當被「高等」德國人掠奪,當地糧食應當轉移到受上帝賜福的德國人口中,他寫道:「斯拉夫人天性就是一群奴性深重的人,渴盼著他們的主人到來。」結果,希特拉將歐洲人海外殖民的種族主義邏輯,套用在其他歐洲人的頭上,將東歐視為遼闊的美國西部去開發,將斯拉夫人視為印第安人宰制。

籠罩末日陰影的 21 世紀

由此可知,希特拉整套謬誤處處的思想體系,其實都建基於糧食供應的思考上,不論是用以保障德國人基本生存需要,還是支撐德國人過富足的美國式生活。Snyder 分析認為,其實只要證明農業科技發展,足以在不佔有更多土地情況下,生產出更多食物,希特拉的整套見解便站不住腳,但希特拉偏偏對農業科技視若無睹,寧可把生態問題怪罪於猶太人,堅持唯有透過征服沃土才能保障食物來源。

歷史證明,在納粹德國戰敗後,稱為「綠色革命(Green Revolution)」的農業科技革命,包括使用化學肥料、殺蟲劑、擴大灌溉、改良品種等技術,足夠滿足歐洲與世界大多數地區的糧食需求,不僅支持生存所需,還予人安全感和物質豐沛的期待。綠色革命成功將戰後世界與希特拉的世界區隔開來,至少生活在發達地區的人口,從不擔心市場上的食物供應不足,20 世紀下半葉的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陣營,同樣許諾即將來臨的豐饒。

2008 年糧食價格暴漲,觸發南非人上街抗爭。 圖片來源:路透社

不過,綠色革命可能正到達其極限,氣候變遷帶來的生態恐慌籠罩全人類,地球似乎朝著希特拉對生命和時空的描寫邁進。世界人均糧食生產在 1980 年代已經達到巔峰;進入 21 世紀,世界糧食儲量從未超過幾個月的供給;2008 年的酷熱天氣令農地大火,食物供應商停止出口,糧食價格暴漲,罕有地觸發全球各地糧食騷動(food riots)。本世紀的氣溫預估會上升 4 度,勢將改變大多數人類生活,我們的文化不再對未來提供樂觀圖景,電影、電玩、漫畫等流行文化產品傾向把未來呈現為後災難(Post-Catastrophic)時代,文化氣氛愈來愈近似希特拉時代的災變論(Catastrophism)。

儘管世界不可能就此將糧食耗盡,但富裕社會可能再度憂心未來的糧食供給,政治領袖可以把逼近的危機描繪得栩栩如生,誘發人們對未來食物短缺的恐慌。當民眾認為末日將至,等待科學解決問題似乎就變得了無意義,鬥爭成為自然而然的結果,政客便能夠合理化一切「必要」的激烈手段。正如希特拉將所有問題歸咎於猶太人,或者認定要犧牲斯拉夫人確保生態平衡。猶太人、穆斯林、同性戀者或者其他社群,未來同樣有可能成為代罪羔羊。

在過去 20 年間,我們從非洲大陸已經隱約看到,生態危機在地方上可以釀成甚麼衝突。盧旺達大屠殺正是對生態危機的政治回應,當地在 1980 年代末可耕土地枯竭,到 1993 年農作物產量下滑,政府卻認為問題根本在於人口過多,進而在 1994 年鼓勵國內的胡圖族(Hutu)殺害圖西族人(Tutsi)。結果所有人都舉發他們的鄰居,以乘機佔據土地,當沒有圖西族人可殺時,胡圖人連自己族人也不放過,最終在 4 月至 7 月間,至少 50 萬人遭到殺害。

我們唯一可幸的,尚未出現把全球生態危機怪罪於龐大社群的意識形態。要避免人類重蹈覆轍,要避免希特拉式的主張重生,Snyder 認為關鍵仍然是要以科學研究解決問題,以環保科技開發新能源,發展新型農耕技術。縱然科學研究不及政治烏托邦的許諾醉人,不及波瀾壯闊的群眾運動般使人亢奮,但過去的歷史足以證明,科學研究仍是人類存續,避免大規模殺戮的關鍵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