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蘇冷戰臨結束之際,知名美國政治學家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曾經揚言,共產主義已經破產,西方自由民主成世界主流,隨著意識形態鬥爭結束,歷史將步入終結,此番理論當時在坊間大受歡迎。雖則事實已經證明,冷戰後的世界紛擾依然,但福山未有就此罷休,事隔 29 年出版新書,試圖再以宏大理論解釋全球局勢 —— 他聲言歷史沒有終結的癥結在於身份政治,無論是 #MeToo 運動、英國脫歐、杜林普的崛起,同樣可用「人類被承認的欲望」所解釋。
何謂人類歷史的終結?
1988 年 12 月 7 日,蘇聯最高領導人戈爾巴喬夫(Mikhail Gorbachev)在聯合國宣佈,不再干預東歐衛星國內政,為東歐共產政權倒台、冷戰的結束揭開序幕。
當時福山只有 36 歲,在智庫蘭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擔任蘇聯外交政策專家,即將轉任美國國務院的政策規劃副主任。他在 1989 年 2 月獲邀到芝加哥大學就國際關係發表演講,在分析蘇聯局勢時,大膽提出了「歷史終結」的見解。
福山認為,在意識形態競爭中,法西斯主義早在二次大戰被消滅,剩下共產主義與自由主義對決,但隨著蘇聯為首的共產政權即將垮台,自由主義已成為最完美理性的社會模式、全人類唯一選擇,代議政制、自由市場、消費主義文化等,將會是人類普世價值。雖然中國仍然自稱是共產政權,但他認為在政治及經濟改革下,中國將會無可避免邁向自由主義秩序。
他於是挪用德國哲學家黑格爾的辯證歷史觀,認為人類社會演化至此已經到達終點,歷史完成了它的使命,世界從此進入穩態(homeostasis),不再有大動盪發生,只有小國和個別地區爆發衝突,或者醞釀反自由主義的思想,但始終不成氣候。「我們感興趣的,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可稱為人類共同意識形態遺產的東西。」
福山這番驚為天人的見解,先於 1989 年夏季發表成文章,再於 1992 年出版成書「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一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令原本在蘇聯研究以外寂寂無名的福山,一時間聲名大噪,其著作被翻譯成為多國語言,輿論爭相討論,雖然普遍抱持懷疑態度,但無阻「歷史終結」成為後冷戰時代的關鍵詞,反映冷戰結束時的一派樂觀氣氛。
評論人 Louis Menand 分析指出,雖則大家如今會覺得,蘇共崩潰是理所當然,但當年其實沒有多少人會單憑戈爾巴喬夫片面之辭,預視到共產陣營的瓦解。箇中變數太多,福山發表歷史終結論如同一場高風險賭博,結果事態發展竟被福山言中:1989 年 11 月柏林圍牆倒下、捷克爆發天鵝絨革命,骨牌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華文界稱之為「蘇東波」事件。直到 1991 年 12 月 26 日,蘇聯宣佈解體,冷戰正式落幕。
新全球衝突的根本在身份政治?
事隔 29 年,回首過去,斷言人類社會演化完畢,難免令人覺得過於樂觀天真,自由民主和自由貿易並未因冷戰結束而變得根基穩固。Menand 指出,福山見解最大漏洞,莫過於錯過 1989 年六四天安門事件,錯判中國會邁向自由主義,令歷史終結主張難免過於歐洲本位。
面對如今恐怖襲擊頻繁、歐美右翼政治抬頭,挑戰全球自由主義秩序,福山認為自己 29 年前的基本判斷沒錯,只是當中存在漏洞。他即將出版的新書 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 正意圖填補這個理論漏洞,開宗明義將矛頭指向身份政治。
福山接受訪問時親自解釋,他認為身份政治的根本,其實就是柏拉圖所指人類靈魂第三個組成部分,即是個人尊嚴被他人承認的欲求。福山在著作中借用了柏拉圖「理想國(Republic)」中 thymos 一詞形容這種欲望,甚至以神經科學理論作解釋:「如今我們都知道,自豪感和尊嚴同樣牽涉大腦中神經遞質血清素的水平。」
他由此概括指出,由 60 年代起的美國黑人民權運動、同性戀平權運動、#MeToo 運動,同樣都是社會小眾渴望被主流承認所觸發,以往推動經濟平等的左翼分子,如今都爭相代表社會邊緣小眾發聲,右翼分子則以愛國和保護傳統國民身份為名目,反映這種身份政治主導了局勢走向。
福山推論還不止於此,他甚至斷定國家元首的行為,同樣由這股被承認的欲望主導,例如習近平和普京的崛起,是因為國家受辱的歷史所刺激;杜林普大受民眾歡迎,是因為民眾自覺「尊嚴」受挫,不受政治精英重視,觸發了民粹主義興起;就連拉登發動恐怖襲擊,福山亦歸咎於巴勒斯坦人民族地位不被承認的問題。
這種尋求他人承認的身份政治,之所以威脅全球自由主義秩序,福山認為原因在於它的非理性本質,有人可為求得到肯定而自我犧牲,以致這股欲望並非自由主義的經濟改革所能夠消解,即使人獲得財富,亦不代表他們得到相應的尊重。
面對上述身份政治的挑戰,福山堅持自由主義依然是最理想的政治和經濟制度,但人類同時要找方法緩和身份問題帶來的衝擊。「人類心理相對簡單的經濟學模型複雜得多了。」
雖然福山試圖以新書修補理論漏洞,但其爭議大概不會比 29 年前的歷史終結論少,畢竟全書只有 200 多頁,卻試圖概括解釋數十年間的國際大事,難免再被人指責過分簡化問題,將伊斯蘭國的興起與英國人公投脫歐的原因混為一談,其爭議亦可想而知。但不論福山新書對現實的解釋力是否足夠,其掀起的論戰,相信仍可為我們檢討冷戰後局勢發展帶來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