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林的猶太歷史博物館,有一列長長的肖像廊,記錄了當年納粹政權審判屠殺的大量德國和猶太精英。
這些人物留下的肖像,多半是他們臨死前的一刻,在蓋世太保的審訊室,確認身份,存錄檔案時有攝影師拍下照片。他們許多人是社會的精英:工程師、學者、科學家,還有一些是左翼知識分子和工會領袖。是因為在 1933 年之後,眼看德國走向危險的個人獨裁,認為這條路定必為國家帶來毁滅,以不同的方式,表達了異見和反抗,卻被希特拉的秘密警察拘捕,全部處以極刑。
在拍這些最後的照片之際,他們人人心知這張是留在世間最後的遺容。此刻他們心裡在想甚麼?在閲讀這些遺照,我盡量細看每一個人的表情,閱讀他們的名字,用手上的手提電話,立即 Google 他們的資料,了解他們的故事。我認為,21 世紀的手機科技,應該是這樣用。
其中一位,叫做黎克文(Adolf Reichwein),站在納粹的法庭,表情肅穆之間有一份視死如歸的雍容。他的五官流露了知識分子的修養氣質,衣裝整齊,面對納粹法官的指控,毫無懼色,他被控參與了 1944 年德國軍官史托芬堡(Claus von Stauffenberg)企圖刺殺希特拉不遂事件。該案牽連兩千人,希特拉下令全部判死。
黎克文與許多人一樣,死於柏林普洛辛斯監獄(Plötzensee Prison)裡的斷頭台。
黎克文是威瑪共和國時代的一位經濟顧問、歷史學家、教育家。他以學者身份參加了當時的 SPD 社會民主黨。納粹上台之後,這個信奉議會民主的精英政黨當然是清剿的對象。
黎克文還是 18 世紀中國和歐洲交通史的專家。1923 年,他才 25 歲,即寫下一冊論著「中國和歐洲 —— 18 世紀中國與歐洲的知識文化接觸」。
18 世紀是歐洲對中國文化發生興趣的時代,伏爾泰一度對中國文化,甚為推許。在這本書裡,黎克文沿襲了 18 世紀法德知識分子的開放寬容精神,研究中國文化精華,指出西方的不足,於中國文化的優點有何可以借鑒之處。
黎克文一度身為德國的教育專家,如果沒有納粹,他準備建立一套取中西教育文化兼長的德國教育制度。但這套理想,在威瑪共和國覆亡、希特拉上台之後,付諸東流。
黎克文在法庭的遺影,代表了上一世紀西方知識分子的雍雅和善良。我站在這張照片前良久,看著這位堅毅的智者,他的名字像一星泡沫捲入了一座血色沸騰的殺戮海洋,但他在法庭直立這張留影,勝過三千字的遺囑,隔世遙望,有如仰觀夜空中光年之外的一顆恆星,那一閃迢迢不滅的光輝,令人感懷。
黎克文的這冊遺著,有英文譯本,今日仍在亞馬遜可以網購。我走出博物館,即訂購了一冊,向這位可敬的先輩尋求多一點對話,向這位人格偉大的知識分子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