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反革命是些甚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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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Universal History Archive/UIG via Getty Images

「革命」兩個字是有魔力的,甚至可以說放諸四海都令人心神激盪,革命是浪漫的,激情的,順應時代浩浩蕩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這令我好奇到底甚麼人是反革命?

是不是除了王公貴族大資本家,就沒有資格反革命呢?否則就會淪為林語堂所說的:「身處社會底層卻有統治階級的思想?」

近來觀劇偶然聽到一句對白,一個中年警長教訓他的小警官,說他「政治正確」得就好像紐倫堡集會上的發言。雖是一句閒筆,也能點破真相:政治正確其實不是新發明的口號,對人情世故稍有一點心得,就會知道無非是一種包裝堂皇的蠻不講理而已;所謂「正確」,就是容不下人性的缺陷和偏差,而最正確響亮的口號莫過於革命。

反革命並不全部是王公貴族,好像教科書上寫的以慈禧太后的「后黨」為代表的既得利益集團,只要是能容忍人性的缺陷、弱點、偏差,不完美,思想不那麼浪漫高尚,願意退而求其次的人,在革命的風高浪尖,都可以打成「反革命」。

革命的想法,有點像整容:只要動一場大手術,人生的一些苦惱問題,譬如投胎沒長眼睛,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另一半,伴侶變心,升職無機,都可以迎刃而解。反革命是承受這些與生俱來的缺點,但並不逆來順受,而是盡自己努力過好一點,去減肥、健身、靜修,轉逆為順,讓自己的身心維持一種可以長久運行的秩序。

19 世紀歐洲從拿破崙戰爭之後享有過長達一百年相對和平的局面,就是因為奧地利首相梅特涅,一個「頭號反革命」的主張。梅特涅的反革命,是因為革命「反自然」,自然萬物存在的精髓是均衡,人世間的均衡,則體現在法律和秩序(Law and Order)。他認為各國的勢力均衡原則要高於革命:「孤立的國家只不過是所謂的哲學家提出的抽象原則。在國際社會中每個國家都有利益,使它與其他國家聯繫起來。政治學的偉大原理來源於對所有國家真正利益的認識。保障生存符合普遍利益,而特殊利益只是次要的,雖然不安分和目光短淺的人認為追逐特殊利益是一種政治智慧。」—— 他的這套心法,因為基辛格舊話重提,突然又成了焦點。

外交大事,我怎麼可能懂呢?這觀點用於社會內部也很講得通。「反革命」在乎普遍利益,未必是因為他們高尚智慧,可能是他們害怕遲早有一天自己的利益也會遭到損害,宋朝的范仲淹,對於當時君臣共治的均衡局面,也說過「何欲輕壞之?…… 他日手滑,雖吾輩亦未敢自保也」。「手滑」應該是反革命最重視的關鍵,給所有人活路,就是給自己活路。

爆發革命的地方,真的是因為王公貴族太腐敗?—— 怎麼看也看不出路易十六是個殘民自肥的暴君,而是因為這一種「反革命」力量不夠成熟強大,因而才會像林語堂所說的,身處底層反而擁有統治階級的意識,底層一旦藉由「反抗」上台,當然就代表了絕對的正確和正義,凡是不合他們意的,自然被打成腐朽敗壞,人人得以誅之。然後,底層的「革命」造成新的一批既得利益者,為了爭奪自己的特殊利益,去殘害普遍利益,這兩批人馬不斷換著上場,孫中山的「革命」又怎麼會成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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