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追求美是人的天性、是藝術的本質,為何縱觀西方藝術史,畫家偶然會刻意繪畫醜陋的事物?美國藝評家 Katy Kelleher 就此撰文解釋,這些作品都不是以取悅人為目的,觀賞時要我們克服內心隱隱的不安,我們可從中觀察到美醜定義的演變、昔日畫家對世人的警示,從側面讀出每個時代的文化輪廓。
該評論指我們習慣以善與惡、光與暗的對立觀察世界,但在美學上,美與醜不應被視為對立而排斥,要真正了解藝術中的「醜」(Ugliness),便不應該假設「醜」是「美」的反面。
這個主張得到新興神經美學(Neuroaesthetics)研究助證,研究發現觀賞一幅漂亮作品和一幅醜陋作品時,會觸動大腦相同的區域,包括是眶額皮質(orbitofrontal cortex)、前額葉(prefrontal cortex)和運動皮質區(Motor Cortex)等。因此著寫作品 The Age of Insight 的神經學家 Eric Kandel 提出:「美和醜,佔據我們大腦的相同區域。」
即使我們經驗美與醜的過程不相同,但兩者觸動我們相近的情感機制,觸發人探究別人的動機和行為,產生出同情心和同理心。美的藝術作品,或者能夠完美反映人類生存狀態,而被視為醜的作品,則可能折射出畫家的奇怪慾望、令人不安的幻想、反社會情緒,以及內心莫名的恐懼。
在 19 世紀以前,個別被視為醜陋的作品,都是由技藝高超的畫家刻意創作而成。部分是意圖警惕世人循規蹈矩,末日畫(Doom Paintings)是其中之一,作品通常著墨於地獄的醜陋,以挑起當時人的恐懼,恐嚇他們不要行不道德之事,例如勾搭鄰居的配偶、在稅務官員收集稅金時撒謊等。
在 1490 至 1510 年間,知名北方文藝復興荷蘭畫家波希(Hieronymus Bosch)創作的名作「人間樂園(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可謂經典,它繼承了末日畫的傳統,作品以 3 部分構成,中間為人間現世、左邊為天堂、右邊為地獄。地獄中充滿怪誕、殘暴、血腥、畸形等意象,令人聯想到 20 世紀超現實主義畫風,如今在我們看來逗趣而玩味,但這種混亂扭曲在當時卻被視為「醜」,它意圖警告世人不要過度沉迷享樂。
同一時代,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在探索美的過程中,亦繪畫一系列以醜陋為題的素描,對象有殘障人士或患有怪病的病人,與達文西其他作畫中外貌標緻的模特兒形成強烈對比,被歷史學家 Walter Pater 稱作「厭惡系列(series of disgusts)」;比利時畫家 Quentin Matsys 在 1513 年創作的「一位怪誕老婦人(A Grotesque Old Woman)」又名「醜陋的公爵夫人(The Ugly Duchess)」是同一傳統下的產物,模特兒相信患有令骨頭畸形的佩吉特氏病(Paget’s Disease),這幅作品奇怪地成為當今倫敦國家美術館商品最暢銷明信片。
不過,這些作品在藝術史畢竟是異類,藝術家在絕大多數時間都是關注美。直到 19 世紀中期,才開始有理論家把醜陋當作「美學類型」看待,德國哲學家 Karl Rosenkranz 在 1853 年出版「醜陋的美學(Aesthetics of Ugliness)」便繼承黑格爾的美學觀點,試圖探求離奇怪誕、陰森恐怖意象的關係。
美醜定義亦會隨時代變遷,風雲變色的歐洲近代史可謂重要見證。古時,巍峨山嶺因其陰森可怖,經常被歸類為「醜」,但隨著 19 世紀浪漫主義來臨,藝術家開始以壯麗山景做創作,甚至刻意描繪大自然的浩瀚以震懾觀者,帶出大自然的莊嚴感,形成美學上的 Sublime(崇高)概念,顛覆原來的美醜標準。Caspar David Friedrich 的作品是其中典範,是 Sublime 的代名詞,畫中風景都是壯麗得可怕。
20 世紀前衛藝術的出現,藝術家創作以激進形式顛覆美醜標準,最終遭遇到保守勢力反撲,被斥為時代墮落的象徵。1937 年 7 月,納粹德國在慕尼黑舉辦「頹廢藝術(Entartete Kunst)」展,公開展出超現實主義及其他前衛藝術作品的「醜陋」,試圖「撥亂反正」,Karl Schmidt-Rottluff、Ernst Ludwig Kirchner、Edvard Munch、Emil Nolde、Franz Marc 等畫家作品均被展出。
如今我們身處在後現代或「後後現代」的藝術世界,眾多藝術作品都玩世不恭、以醜為榮,甚至有專門策展醜陋作品的「糟糕藝術博物館」(Museum of Bad Art),策展人憑其獨到眼光,揀選題材醜陋或者技術差劣的作品展出,亦可謂這個時代的見證。
不過,觀賞「醜陋」始終有其嚴肅面向,正如藝評家 Stephen Bayley 在著作「醜:萬物的美學(UGLY: The Aesthetics of Everything)」中指出,柏拉圖形容行刑台下堆疊的屍體,有種讓人作嘔卻迷幻的魅力,足見醜與美有著非互相排斥的曖昧關係。學習觀賞醜,有時讓我們更好地把握美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