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天涯日暖長憶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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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周亦卿博士於港大工程系畢業禮上致辭,勉勵一眾年輕人應「律己以嚴,待人以寬」。 圖片來源:EnggFac HKU/YouTube

香港其士國際集團創辦人與榮譽主席周亦卿博士逝世,從此不但香港商界少了一位君子,香港人也少了一位民生的好朋友。

周先生是民國時代的寧波人,早年在台灣岡山空軍學校受訓,並在台大修讀機械工程。他一生行事精謹,律己甚嚴,以道義為安身立命之道,以誠信為待人交友之本。其士集團在周先生的領導下,經營電梯、電訊、地產,每一樣都與社會的生活相關。

周先生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令人省悟在香港長大時,幾無人不曾腳踏實地登過他經營的電梯,如同他為人一樣的安穩固健,令香港不斷攀升,更上層樓。

周亦卿先生是寧波文化的典範:念舊知恩,知人善任,他的經歷豐富,卻為人謙和,熱愛生活。

周先生時時對友人說:他出生在憂患的年代,經歷戰爭、逃難、貧窮,由一無所有而雙手墾拓,見盡人面滄桑,故對於財富看得開,卻更珍重人的品格與人際的情誼。他在韓戰期間由上海來香港,寄居在姐姐家。公寓很小,只有一個房間,他睡在客廳,當了一年「廳長」。周先生勉勵年輕人:做廳長反而得到人生的鍛煉,晚上睡得比人家晚,清晨起得比人家早,因為要將完好的客廳交還給姐姐和姐夫。想到要報答恩惠,必須以刻苦和謙卑開始。

周先生行而莊雅,坐必端正,我幸得以與他隔代攀交,成為半個清客。遇到他認為我會談得來的遠來朋友,他會打電話邀請我一起出席,分享一席趣味濃郁的清談。

周先生精通日語,對日本文化深有心得。每有茶道大師由扶桑來,周先生必在公館呼賓聚朋,公諸同好。他雖然飛機師出身,但做人絕不天馬行空,不好高騖遠,而是步履剛健,同時又高瞻遠矚。四年前,周先生到香港大學勉勵工程系畢業生:「年輕容易衝動,請想到自律,到自己要求要嚴格,對別人的過錯卻要寬和一點。做人要不卑不亢,中庸方正,也就是理性和穩健,一切藍圖大計本是空幻,除非自發奮進,坐言起行。」

滿座的年輕人目光爍爍,想必周先生在他們年輕的臉上,看見了昔日的自己。他有人生九個字的座右銘:「生於慮、成於務、失於傲」。先生一生,不負此諾,俯對來者,可以無憾。

有一次周先生邀我同遊寧波,順道繞去奉化,在武嶺之麓、溪口渡頭,我看見覽賞風景、沉默不語的周先生,忽然發現他的側面映照的法相,在陽光中慈和雍雅,道見華嚴。在雪竇寺問茶上香,看見他虔誠而龐大的身影,忽在心頭湧現一股無以名狀的感懷。那一刻我想起日本小說家武者小路實篤的名句:「敢於走前人沒有走過的路的拓荒者,永遠是不朽的。」

周亦卿先生,祈願您安息,感謝您賜我人生中有幸片刻同行的一縷智慧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