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眼:「小偷家族」—— 為父之恥,血緣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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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劇照。

喜歡 Lily Franky 多過喜歡是枝裕和,但是枝裕和電影中的緩慢和靜,與 Lily Franky 的痞爛,重疊時總有一種美妙的落差,後者的不守規矩,像是一根惡作劇的針,劃穿了前者經營的靜謐,分外深刻。所以,Lily Franky 總是在是枝裕和的電影中發揮淋漓,也特別喜歡他鏡頭下的 Lily Franky。

就像他們再次合作的「小偷家族」。

是枝裕和電影中的靜默,並不溫和,卻對照著他的故事母題,不能言說的倫理桎梏,啞然以待,等著被甚麼未知的東西敲碎。無論是「海街女孩日記」的同父異母妹妹,還是「誰調換了我的父親(如父如子)」的調包家庭。新作「小偷家族」的柴田和祥太則剛好相反 —— 小男孩在成長過程中,對偷竊行為和父親身份漸生疑慮,不再完全信賴,敲碎他們的第三者,正是讓他變得「明白事理」的社會規訓。

且說,飾演祥太的城檜吏確實跟當年「誰知赤子心(無人知曉)」的柳樂優彌相貌肖似,角色設計亦顯然是當年作品的延續。而從「誰調換了我的父親」的齋木到「小偷家族」的柴田,Lily Franky 仍然是 Lily Franky,一個無名失實的父親角色。如安藤櫻戲中飾演的信代所說,他(柴田)是個多嘴的麻煩男人,然而,他的貧窮、邋遢和軟弱,以廢人象徵一種去勢,撕開了潛藏於社會觀念下父親的不可抗逆和威嚴印象。

柴田和祥太到超市偷竊;「小偷家族」劇照。

牢固的完整家庭想像,孕育了表裡不一的偽善者,在是枝裕和多部電影的互文中,Lily Franky 分飾多角共同挑戰著傳統倫理下的血緣綑綁,是否如此無堅不摧,難以扭曲。在前作「誰調換了我的父親」中,導演塑造出 Lily Franky 和福山雅治所飾演的兩種父親形象對立,透過比對養父之恩與生父的牽絆,重新衡量血緣的重要性。但到了「小偷家族」,祥太已不記得自己的生父了,是枝裕和亦將倫理血緣的討論延伸,「教導你的孩子去當小偷,你不覺得羞恥嗎?」面對這樣的質問,Lily Franky 飾演的柴田坦然回答:「因為我懂得的事情不多,沒其他可以教他呀。」他努力尋找一些能夠充填父職的內容,想得到養子祥太的認同。但如果連養育的恩情都顯得貧乏,祥太能夠接納虛假的身份,無能甚至自私的家人嗎?

在「小偷家族」中,柴田是小偷,但他偷的不只是超市的食物和日用品,連他的家人都是偷來的,就由幾個各有原委而同一屋簷下的角色,冒充著柴田一家,湊成了三代同堂的親情假象。

故事由柴田和祥太這對假父子,在某個晚上隨意、不自覺的惡意撿拾了鄰家小女孩友里開始。「沒要求贖金,就不算是綁架吧。」如柴田一家的自我辯解,這不是甚麼傷天害理的事,只是將別人丟棄了的東西(人)撿回來而已。而柴田的偷竊之道,滑向了他的倫理觀:「還在店裡的貨品,就是還不屬於任何人的東西吧。」偷錢、偷泡麵和啤酒,也偷來一屋本身就不屬於自己的家人,然後像祥太把一堆信代偷來的垃圾當成寶物收藏,不讓別人發現。說穿了,沒有賦予恩情,沒有成為家人的價值,不過是小偷順手牽羊的一窩賊贓。但即使是沒有血緣瓜葛,柴田和祥太卻有著父子的默契。當祥太視如珍寶地看著床頭的那些丟棄物,柴田也用相同的眼光,看著祥太和凜。

左起:亞紀、凜、信代;「小偷家族」劇照。

「凜」是柴田一家為小女孩友里新改的名字,故事中,幾乎每個家族成員都以假名示人,試圖割離過去。然而,名字和姓氏可以隨意更改,關鍵的代名詞卻不可以。父母及子女之名,是這一群隨意重組的家庭成員的共同禁忌和缺口。譬如說,雖然外人看來相處融洽,柴田和祥太卻從來不以父子相稱。柴田滿心期待祥太稱呼自己父親,認同他的養父身份,但祥太一直顯得猶豫,面對著倫理道德的反噬。當他認同了自己是凜的哥哥,便開始質疑教她當小偷是否正確。同時,當他無法認同小偷的行徑,也更難承認他和柴田之間偷來的父子情,不為人知的偽家人身份。

延續了「誰調換了我的父親」的故事主題,你可以擁有兩個名字,但不能同時擁有兩個父親,即使你為生父所棄。因為父母之名就是猥褻的倫理幽靈,自出生那天起,父母就期待、教導孩子以此名義相稱,把血緣關係烙印。陋室之中,儘管大家都是沒有親人,或遭至親遺棄,但過去的父母之名卻無法丟棄,亦不能以其他方法獲得。祥太和柴田之間,只能留下不可觸碰的父子缺口,無法填補。

松岡茉優飾演的亞紀,在軟性風俗店打工時遇到一直指名自己的熟客,因為隔著玻璃見不到對方長相,逐漸萌生好奇和好感。情節很短,不過,這一幕是整部電影的對倒。當亞紀見到對方,即使形相和衣著如何不堪,她亦願意上前擁抱。偽情人也好,在指名時間結束之前,兩個陌生人可以穿過隔膜,互訴心事。她說,覺得溫暖。

柴田婆婆看得出她很愉快,信代則打趣說:「但跟你想像中有差距吧。」亞紀笑而不語。即使對方再差,但重要的是這出於自己的選擇。愛情可以,親情也可以,是枝裕和風格回歸的「小偷家族」,呼應著當年的「誰知赤子心(無人知曉)」,被世人知曉,被社會收編之前,就愉快地將身份偽裝下去。閒話家常之中,他們都明白,家人是你無法選擇的,但如果有得揀,說不定活得更加好。

一屋沒血緣關係的「家人」;「小偷家族」宣傳照。

柴田又問亞紀,如果毫無血緣,是甚麼東西在維繫親人的關係呢?

「應該是金錢吧,正常來說。」

「但是我們都不正常啊。」

或者,親情確實不能用金錢計算,但對於終日偷偷摸摸,連一個家都住不起的柴田,唯一買得起的,就是買鐘。買個一廂情願的溫馨時光。

但當眾人沉醉其中,面朝大海,樂也融融,只有柴田婆婆打量著眾人的背影看透世事。不要想得太安穩,任何緣分,都有完結的一天。故事殘酷,窮爸爸不是大盜神偷,只是一個假如,一種捨卻血緣束縛的嘗試,然後又被社會的教化和規訓吞噬。

「明天開始,爸爸就變回一個普通的大叔了。」

買來的時光夠鐘了。聽著柴田的道別,有種淡淡的、嫖客般的哀傷。

你總以為救贖了別人就是救贖了自己吧。但即使是如此無能為力的你,還是想嘗試逃出去,嘗試去救贖誰吧?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專欄作家、文藝雜誌主編。旅居台北多年,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等。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集「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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