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祝勇為中國作家、學者、紀錄片工作者,他擅於在芸芸的文物中,在微小的中找到脈絡,從而發展出動人的故事。身為故宮專家的他,在弱水三千中,只取一瓢,都已經對歷史文物如數家珍。祝勇將於 2018 年 7 月香港書展出版新書「故宮的紙墨餘香」和「故宮的古物之美」,下文節錄自「家在水雲間」一章,原文載於「故宮的紙墨餘香」一書。)
崇禎十六年(公元 1643 年)的春天,晚明名士錢謙益偕柳如是走進拂水山莊觀看桃花。那一年,柳如是 27 歲,錢謙益 67 歲。
柳如是一生鍾愛自然的聲色:風拂竹瑟,月映梨白,都會讓她深深地感動。很多年後,她仍不會忘記,那一天,小桃初放,細柳籠煙,她與夫君一步一步,輾轉於月堤香徑。那桃,那柳,都見證著她生命中最為清寧恬靜的歲月。她端坐在窗口,凝望著迷離的春光,心中想起錢謙益「山莊八景」詩中的那首「月堤煙柳」,突然間想畫一幅畫,把自己最鍾愛的時光留住。她索來紙筆,匆匆畫了一幅山水圖景。
370 年後,我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目睹柳如是的「月堤煙柳圖」,心裡想著當年的歲月芳華,仍是那樣真實,彷彿那煙柳風花正是昨日剛剛見到的景物,中間三百多年的流光,根本不曾存在過。
柳如是一生的行腳,幾乎都不曾離開過江南。她出生在江南水鄉,幼年身世無考,少年時入吳江,被賣做已被罷官的宰相周道登府上作婢女,又做小妾,後被周府姬妾所陷,15 歲淪落風塵,很快傾倒眾生,成為「秦淮八艷」之首。
「放誕多情」、「慷慨激昂」、「不類閨閣」,這是當時文人對柳如是的評價。她常作男子打扮,頭罩方巾、一身長衫,於文人的世界中周旋,在她的溫婉嫵媚中,平添了幾許陽剛之氣。
我見過柳如是初訪錢謙益時的小像一幀,的確是一身儒生裝束,配她的清逸面龐,倒顯得灑脫俏麗。
那一年,是崇禎十三年(公元 1640 年)的冬天。
柳如是最終與錢謙益牽手成功,得益於杭州友人汪然明的牽線。
終於,她乘上一葉小舟,翩然抵達虞山半野堂。
柳如是買舟造訪錢謙益,讓人想起卓文君夜奔賣酒情定司馬相如,那份膽略,自出一途。所幸,錢謙益早知柳如是的才名,對她所作「桃花得氣美人中」之句激賞不已。他初時只覺面前的翩翩公子骨相清朗,待看到她投來的名刺,又見她落落長衫之下的一雙纖纖弓鞋,方恍然悟出面前的少年郎竟是名滿江南的柳如是,自然大喜過望。這一段曠世姻緣,就這樣在崇禎十三年冬天曖昧不明的光線裡,塵埃落定了。
很快,柳如是擁有了自己的居舍,那是錢謙益在半野堂邊上為她建起的一座新舍,取名「我聞室」。這名字來自「金剛經」,因為經文開頭便是「我聞如是」,如是,剛好是柳如是的名字。
此時,距柳如是半野堂初會錢謙益,只過去了一個多月。
柳如是從此有了別號:「我聞居士」。
入住我聞室那一天,面對綠窗紅舳、熏爐茗碗,柳如是不知道想了些甚麼。不知她是否會想起,自己 16 歲時與宋徵輿相見時,對方送她的那一首「秋塘曲」;是否會想起與陳子龍在南樓相別,陳子龍和秦觀「滿庭芳」填的那闕新詞:「無過是,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或許,那份曾經的溫存與暖意,她都不曾忘記,只是沉沉地壓在心底,不願把它們再翻攪上來。
相比之下,錢謙益的確是老了,燕爾之宵,老錢說:我愛你黑的頭髮白的面孔,柳如是笑答:我愛你白的頭發黑的面孔。這事「觚賸」、「柳南隨筆」有載,不過這些都是清代筆記,真實性存疑 —— 他們又不在現場,怎知錢柳二人的悄悄話?但不管怎樣,「白個頭髮黑個肉」,從此成為典故,那說笑裡,多少也藏著柳如是的辛酸。
其實,柳如是的心跡,在她的詩裡寫得明白:
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夢裡,向來煙月是愁端。
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帳容顏獨自看。
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欄。
聽上去,柳如是並不怎麼開心,有了我聞室作安身之所,竟有一脈冰涼自眼角溢出,流過她的面頰。是傷痛,還是幸福的淚水?陳寅恪先生解釋說:「蓋因當日我聞室之新境,遂憶昔時鴛鴦樓之舊情,感懷身世,所以有『淚漫漫』之語。」
或許,出於對於出身的敏感,柳如是一生,要浪漫,更要尊嚴,要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獨立的空間,只有錢謙益能給:一個我聞室、一個像樣的婚禮、一個側室夫人的身份,還有,對一位藝術家的那份欣賞與尊重。
新書推介
讓故宮專家祝勇帶你漫遊於中國彌足珍貴的墨寶之間。不論是李斯的石刻、李白唯一存世的手稿、還是讓乾隆嚮而往之的宋代「詩經圖」…… 皆集於此書之中,跨越時間的維度,一一述說一筆一劃背後的高低起迭。多少風流人物,多少悲喜往跡,故宮裡筆墨的染暈之間,淡看往昔歷史。
書名:「故宮的紙墨餘香」
作者:祝勇
出版:CUP 出版(書展攤位:1B-A37 有售)
售價:港幣 128 元
ISBN:978-988-14379-1-4
作家分享
陶傑 X 祝勇講座:「我眼裡的故宮」
日期:2018 年 7 月 23 日(星期一)
時間:上午 11:00 至 下午 12:30
地點:灣仔會展會議室 S222 – 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