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我也和許多人一樣對整容嗤之以鼻。但是整容並不是一件值得嘲笑的事,或許還是改變未來,劃時代的一件大事。
首先,沒有一個女人會視美貌如浮雲,但凡有個女人說自己不在乎美貌,她不是說大話,就是已經有幾分姿色,無非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而已。
其次,普通人從不低估美貌的威力,但是往往低估相貌醜陋對命運造成的障礙。古人毫不掩飾對醜陋的歧視,像莎士比亞便生安白造醜化理查三世,說他駝背、跛腳,手臂萎縮,因為外表的缺陷而導致他人格的扭曲:
I, that am curtailed of this fair proportion,
Cheated of feature by dissembling nature,
Deformed, unfinished, sent before my time
Into this breathing world, scarce half made up,
And that so lamely and unfashionable
That dogs bark at me as I halt by them—
Why, I, in this weak piping time of peace,
Have no delight to pass away the time,
Unless to see my shadow in the sun
And descant on mine own deformity.
「我既被卸除了一切勻稱的身段模樣,
欺人的造物者又騙去了我的儀容,
使得我殘缺不全,不等我生長成形,
便把我拋進這喘息的人間,
加上我如此跛跛躓躓,滿叫人看不入眼,
甚至路旁的狗兒見我停下,也要狂吠幾聲,
為甚麼,我,在這軟綿綿的歌舞昇平的年代,
卻找不到半點賞心樂事以消磨歲月,
無非背著陽光
窺看自己的陰影。」(朱生豪譯本)
這段獨白所流露的怨毒和哀傷,聞者無不動容,因此我總覺得老莎可能趁機投射了自己的一點心理不平衡 ——「我這麼有才華,如果是出身貴族就好了,或者長得足夠俊美也行。」誰說不是呢?以莎士比亞深明人性虛妄之胸懷,他應該不會在意我這點小人之心。
有趣的是,民國時代的中國人對整容見怪不怪,雖然未至於像今天韓國的風氣,但電影明星是不恥於代言整容的,上海報紙常有「醫療美容」的廣告,老老實實登出明星整容前後的照片對比,君子坦蕩蕩。估計是因為荷里活電影帶來的審美,令不少中國人眼界大開,從而發現自己的外貌因為種族而有點先天不足,因此割雙眼皮和墊高鼻樑最為流行 —— 就像明治維新時代的日本人提倡喝牛奶以求改變身高體型一樣。
中國人內心對雙眼皮的渴望,可以說自此一發不可收拾,錢鍾書也在小說裡藉機影射林徽音割雙眼皮的經歷,他以獨有的幽默風格這樣形容:「單眼皮呢,確是極大的缺陷,內心的豐富沒有充分流露的工具,宛如大陸國沒有海港,物產不易出口。」
當然,天生美人也離不開後天加工,不要說今天,即使在沒有互聯網,注重私隱的過去,荷里活女明星整容也極為普遍,像大明星 Joan Crawford、Marlene Dietrich、Rita Hayworth,包括神枱上的嘉寶和夢露,無一例外。當然,她們的整容術和今天常見的微調手法如出一轍,但確有奇效:整容前若是堪為模特兒的材料,整容後足可當銀幕巨星。
整容無所謂罪惡和低下,因為美貌本來就是一種利用來巧取豪奪的資本,天生麗質並不比後天來得更高尚,區別只是前者省了一大筆錢以及免受痛苦和風險。許多女明星都對整容諱莫如深,死活不肯承認,還要到處找醫生來證明自己天然去雕飾,何苦呢?
只不過,因為整容的可行和普及,美貌這個 Currency 有朝一日會大幅貶值。
過去美貌確實是值得傲慢的,也就是香港人說的「恃靚行兇」,有風就要駛盡𢃇,芸芸眾生,活著都不容易,任誰都想走捷徑。美貌有多傲慢?以荷里活第一代女神嘉寶為典範,當時的人就形容她,活脫脫是一個從格林童話裡走出來的冰雪公主,傲慢、冷酷,帶點驕狂的邪氣,一看就很難伺候。但她身邊的人都甘於被驅使為奴,攝影師記者都自動匍匐在她腳下,但是有甚麼辦法?美貌是一種權力,而人性對於權力總是腳軟的。
但是,正如法國大革命之後,貴族的飲食、衣著、品味都潛入尋常百姓家,權力逐漸民主化,美貌也是如此:既然美麗的人從古至今都在享受特權,為甚麼普通人還要繼續忍受呢?因此完全沒必要嘲笑今天網絡上隨處可見的「女神」,誰不想過一把女神癮呢?這和「地球變平了」是同一個道理。
這是目標「終極平等」的必然趨勢,突破外貌差異的只是第一關,想必優美的體型、強壯的體能、健康的基因和高智商,如果有辦法的話,也會走上整容這條路,務求「調校」到人人平等,唯一令人好奇的是,到時人類趨之若鶩的「硬貨幣」又會是甚麼呢?
「美麗的皮囊千人一面,奇妙的靈魂萬裡挑一」?說實在的,我並不相信有一天靈魂會成為炙手可熱的需求,果真到了人人都一樣的時候,還要靈魂做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