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馬歇爾將軍的「貧窮是共產主義唯一的土壤」已成基本公論,以歐洲為例的話,確實只有俄國爆發了共產主義革命,但是稍微推敲一下,歐洲貧窮的也不止是俄國,日本明治維新的時候也沒有比中國富裕多少。
專門研究俄羅斯歷史的學者 Dominic Lieven 提出一個有趣的理論,俄國貴族的政治成熟,知識的蓬勃,一直在給革命加磚添瓦。
對比 19 世紀末、20 世紀初的同時代,推動英國現代文化譬如藝術收藏、音樂會、閱讀風氣的主導者,其實是「中產階級」(或馬克思所稱的資產階級,這個定義當然和今天有所差異)。
英國貴族文化最著重的其實是言行舉止,生活的物質方式,譬如衣著、打獵、騎馬等,而不必博學多識,雅善文藝,他們更不可能帶動社會潮流,這一點放到今天英女王的溫莎家族身上,依然不變。貴族對於社會趨勢是完全被動的,在中產階級眼裡,貴族雖然身份尊貴,其實是很輕浮的。
同樣,德國貴族也如是。從 19 世紀末德國工業化突飛猛進開始,貴族即面臨資本主義帶來的巨大挑戰,在法律、財政、文官系統等各個核心專業領域,尤其是軍隊這個最大的貴族基地,都遇到中產階級的激烈競爭:文官、武將、學者、金融家、藝術家等中產階級都能憑專業躋身宮廷,貴族不斷被邊緣化,正如俾斯麥上學的時候,就遭到學校裡中產階級同學的長期排擠。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德軍有約 8,000 名貴族軍官,佔整個軍官團的 30%。第二帝國期間德軍共有 33 位元陸軍元帥全部是貴族。但是到了納粹德國時代,貴族高級軍官比例明顯下降,20 位陸軍元帥中已有 7 人不是貴族,譬如著名的隆美爾,但空軍和海軍高級軍官基本平民化。甚至在貴族專擅的宮廷裡,他們也較多擔任不需要太專業的職務,譬如宮廷管理、家教、女官,尤其是慈善活動。
但是俄國不然,俄國貴族都是知識分子,或大藝術家。
19 世紀 40 年代是俄國貴族知識分子成就的巔峰:以世界級的文學家和音樂家而言,簡直是群星璀璨,震鑠古今。他們的特點是普遍憂國憂民,有強烈的政治訴求和高尚的道德情懷 —— 為英國、德國貴族所遠遠不及。
貴族「知識分子化」的問題是導致「文學中心主義」,凡事以文學先行,以文學解釋。
俄國的文學,絕對不僅僅是文學,而是哲學、宗教、政治思想、社會良知的全部總和,這與英、德兩國的情況截然不同,而文學為政治服務,最終也成為共產主義革命必不可缺的武器。
俄國作家普遍有一種「殉道者」的情結,可以說是專制政治生態的必然結果。俄國貴族先天就需要和沙皇專制抗爭,為了表現反沙皇的立場,革命、無神論、虛無主義十分流行,漸漸走向激進,批判一切傳統,俄國貴族絕不可能像英國、德國那樣循規蹈矩,再加上懺悔、殉難帶來的道德光環,貴族本身就已經包含了革命的因子,乃至於有托爾斯泰那樣願意捨棄自己的財產,為民請命。整個社會不可避免崇尚激進,除了沙皇,所有人都對革命有一種情意結。
因為缺乏政治改革的途徑,文壇成為貴族知識分子唯一表達自己的空間,按照沙皇尼古拉一世的話來說:他們宣揚的「教育」就是自由;他們鼓吹的「社會活動」無非是革命。
俄國貴族與英德相比,非常熱衷政治,但很不幸,同時造成了他們「兩頭不到岸」:他們雖然反對沙皇專制,但他們同時也反對資本主義,對中產階級非常厭惡,無法接受中產階級在知識、技術、文化、政治領域的參與,譬如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德國旅居的時候,就非常看不起資本主義的「勢利、市儈」,而德國繁榮的工商經濟,德國市民的精明,令他十分懷念俄國人的樸實。
從普希金開始,俄國貴族從來都是崇尚心靈,鄙視資本主義的理性和功利,出身貴族的哲學家別爾佳耶夫也說,俄國永遠也不會有真正的中產階級思想,對資本主義的厭惡,是他生來的本能,也是他存在的動力。
道德主義、文學主義,尚談心性、鄙視實務,重文、重農、輕商,這一切和中國的士大夫不是很像嗎?共產主義革命在俄中兩國成功,按照這個理論,真是一點也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