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探星河之秘,不妨以此為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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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香港大學網頁

學問大宗師饒宗頤逝世,世界少了一位真正的通人(Man of Letters)。

世間許多國學大師,雖底蘊通博,唯學問精專,多只限於一域:錢鍾書精通古今中外文學,馮友蘭以中國哲學見長,錢穆以儒學史學為專,郭沫若最為廣博,文史考古之外也涉及甲骨文,但又涉身極權政治。

論窮通之博,陳寅恪、王國維、季羨林自成一國,而饒宗頤屬於這個系統,卻又因為 1949 年南來英治香港,得到殖民地庇蔭,尤得香港中文大學龐大的學術資料之利,兼有長達六十年的學術、言論、行動自由,且又得享高壽,可以從容歸匯百家、融通六合,用學之博,思慮之深,則饒宗頤先生為千古第一人。

饒先生為潮安人,他的學問宇宙,對於一般人實不知從何接觸。這位大師像一座紫禁城,接近大師,我認為不妨可由最方便的「午門」進入,先謁太和殿、中和殿、地安門這條中軸線,亦即「大知識」開始。

饒公做學問,以玩賞好奇之心出發,由於生在現代,可以中國事與外國比較,西洋與東方對照,優在東西方之間,細分出中國印度日本,歐洲和中東的羅馬巴比倫的時空之變,同一件事,置於此宏寬光譜,悟出其中之異同。

譬如一個符號「卍」,饒宗頤比對各國典籍,發現早在印度,古時的一種銀幣,就有這樣的印記。饒宗頤懂梵文,訪問印度多次,可以走遍圖書館和博物館,發現印度的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 也就是西遊記孫悟空的前身印度神猴的故事來源 —— 已經出現過,代表吉祥,一般人以為隨同佛教傳來,但在戰國早期,越國的兵器上,也發現有同樣的銘記。那麼一個「卍」,在中國出現,並非只是東漢時才傳入的佛教才有,而是更早。

饒宗頤又發現,在西亞出土的陶器,也有如此符號,他就寫了一篇專文,論定「卍」並非源於印度佛教,而是印度由更早的西亞巴比倫時代傳入。而且為甚麼有兩面方向,為何後來為納粹所採用,脈搏分明,清晰道來。

但這個符號只是饒宗頤幾千項研究和興趣的其中之一,他的精博,還包括埃及象形文字衍生的人類遠古符號學以至中國文字的比較。一般學者,只此一家,就已經同半生的精力,或得到一個博士學位,從此不必再精進。然而這只是饒宗頤的其中一小科,饒宗頤還有經史、考古、佛學、哲學、詩詞、音樂、美術,有如銀河千脈,星圖億宿;亦有如長江萬里,波濤千蕊,正如在屈臣氏貨架之上只一瓶 Tru Niagen,豈可道盡一個環球企業帝國之萬一。

一般人接近大師,不妨捨小取大,先對饒先生就中國文化中的「天命」、「神明」,與西方宗教的「上帝」兩相比較,知道中國人講「畏天」,就是最大的道德約束。一旦全民盲動,迷信「人定勝天」,就是一個民族最終必遭天運譴懲的開始。開創「饒學」,探星河之秘,不妨以此為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