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這列東方快車的觀眾只有兩種,確實不會有第三種:入場前已知道真相,以及不知道真相。「東方快車謀殺案(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如同偵探小說的入門教材,有意研究或從事推理小說創作的人,多數不曾錯過。源自犯罪小說天后(Queen of Crime)英國才女阿嘉莎姬絲蒂(Agatha Christie)的經典作品,對不知情者來說,如今由英國才子 Kenneth Branagh 自導自演的「東方快車謀殺案」,無疑是很好的機會。真相只有一個,同樣地,機會只有一次,透過這部向經典致敬的電影知曉真相,將會是相當舒服和愉快的體驗。
Kenneth Branagh 是少數能將 30 年代對白說得依然老氣而不橫秋的演員,也可能只有他敢將這部名著重拍電影。無論歷來改編過多少次,被推理專書討論得如何深入,最震撼的還是神探波洛(Poirot)第一次揭曉謀殺案真相的那一剎間。2017 年的版本,則把這一幕畫面拍得極美,雖說不及 1974 年初次搬上銀幕時的經典地位,但其華麗、精緻和火候妥貼的復古韻味,自然不是三谷幸喜前兩年為日本電視台拍攝的版本可以相比。
要細數偵探小說的名場景,無出「暴風雨山莊」和「東方快車」兩大經典之右,而它們正好都屬於姬絲蒂筆下名作。「暴風雨山莊」叫推理小說讀者耳熟能詳,講述在某個島上發生了命案,但由於正值暴風雨,眾人無法對外求援,而兇手就潛伏在眾人之中。公認為「暴風雨山莊」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就是姬絲蒂的「無人生還(And Then There Were None)」,故事講述 8 個素未謀面的人被邀請到島上的別墅,但主人並未現身,只由一對管家夫婦負責接待。房間掛著一首童謠,實際上是主人刻意留下的殺人預言,其後眾人一個接一個死去,最終孤島上無人生還,成為一宗神秘的疑案。從寫作手法解讀,於孤島佈下疑陣是一個讓情節合理化的重要考量,透過將命案鋪陳於一個封閉空間(Closed circle),不但預先鎖定兇手並未離開,仍在島上,同時亦無從離去,而且隔絕外間通訊,犯罪現場既不會出現套取指紋、魯米諾(Luminol)血液測試或有法醫檢驗屍體推定死亡時間,只能依靠偵探推斷,讓讀者憑空猜測誰是兇手。
與「暴風雨山莊」媲美的經典謀殺案場所,恐怕只有「東方快車」。數日數夜,一群互不認識,似乎沒有共通點的人同處一列長途火車之中。當有人離奇被殺,火車上的每個乘客都有嫌疑,而剛好有一位名偵探便適時出現了。透過逐一查問搜證,偵探本以為真相很快就水落石出,結果愈查愈糊塗,每個人都既像有嫌疑,同時每個人都像有不在場證明。「無人生還」和「東方快車謀殺案」兩部作品同樣是姬絲蒂全盛期的名作,故事上的某些設計是相似的,這亦是作者的慣常風格,然而,以推理小說的發展歷程來看,兩個故事恰好一正一反,「暴風雨山莊」是一種固定套路和規格的呈現,包括死亡事件、封閉空間、殺人預言、兇器與動機的設置,往後無數推理小說中的離奇殺人事件,都不曾離開「暴風雨山莊」這原型,撇除了所有外在因素,謀殺案必然發生,而讀者將會在閱讀過程中推敲誰是兇手。
「暴風雨山莊」象徵著推理小說的既有思維,「東方快車」則是一個反面,它挑戰了推理小說所遵從的妙探尋兇固定形式。姬絲蒂筆下眾多以波洛為主線人物的同系作品中,「東方快車謀殺案」有其獨特之處,這位風姿綽約甚至有點不可一世的大偵探鮮有地丟失鋒芒,在故事中淪為配角,而真正主角是列車上的 12 位嫌疑犯。傳統推理小說格局中的偵探,其社會地位儼如一名置身場外隨意遊走的警察,他們絕頂聰明,同時擁有不需要守規矩的特權,並一向代表著正義、公理和法律,與執法者關係密切。然而,「東方快車謀殺案」卻著力描寫一位陷入泥沼困境的偵探,鋪陳出一個超乎預料但合乎情理的結局,正正打破了偵探小說中立場固定的善惡價值。
在過去一個世紀,觀眾入場看姬絲蒂的作品,無論電影還是舞台劇,都有一個離場後不得劇透的慣例,盡量不欲影響初體驗者的第一次觀感。但當然,在網絡世界發達的今日,其改編作品或介紹文章隨處可見,已知道「東方快車」真相以及背後含義的人從來不在少數,另一半未看過的,到頭來也可能不覺得是甚麼驚人佈局。畢竟,作為逆向推理小說的典範,在大家從小接觸的推理片、偵探片,都大有借用這逆向思路的痕跡。將名著再度改編上銀幕,難度或正在於不能隨便改變它的存結局,即所謂的「再翻轉」。因為「東方快車」本就意味著它預設了最後的某種真相,這是一個很多人都知道的劇情安排。若改變了故事推演軌跡,便會失卻改編「東方快車」這部經典或「東方快車」之所以是經典的意義了。
Kenneth Branagh 的做法無疑是荷里活式的成功例子,整列東方快車的頭等乘客都是大明星,包括 Penélope Cruz、Michelle Pfeiffer、Judith Dench 以及只出場了幾分鐘的 Johnny Depp,從場景、道具以至明星戲服,在視覺上安撫了觀眾情緒,尤其是入場前已知道真相的一群。以 2017 年的標準都是無懈可擊的大陣仗 —— 除了 Kenneth Branagh 本人那可圈可點的八字鬍。這不失為一部殿堂級偵探小說的絕佳重現,與此同時,這是一部在今日看來無法當作懸疑謀殺案的作品。當然這不代表它差,是因為它太經典,沒有脫離原著軌跡,是電影的成功之處,而遺憾地亦是一大限制。
意大利文豪卡爾維諾在「為甚麼讀經典(Why read the classics)」一書提過,所謂經典,是讓人每次重讀都有如初次閱讀,並會再次帶出新發現的作品。時隔多年,在 2017 年冬夜啟航的東方快車,儘管鬍子與伊斯坦堡已變了模樣,但圍繞著制裁者和執法者之間的角力,其罪與罰,孰對與錯,仍值得當今這個偵探電影愈拍愈媚俗炫酷的世代反思。一代偵探名士,行使公義的代理人,從沒有看不破的世事,仍看不穿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