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傳列寧遺孀克魯普斯卡婭(Nadezhda Krupskaya)說過:假如列寧夠長命,肯定會被史達林收監。列寧下場的確比不少同志幸運:1936 年至 1938 年史達林「大清洗」(Great Purge)期間,多達 60 萬人遇害,數以十萬計人民遭囚禁於勞改營(Gulag),連其後流亡墨西哥的托洛斯基(Leon Trotsky)亦被蘇聯秘密警察用破冰斧鑿腦斃命。革命從理想開始,卻以慘劇告終。美籍俄裔歷史學家 Yuri Slezkine 新作 The House of Government: A Saga of the Russian Revolution 就從一座屋苑的命運,探討蘇聯由「大理想」淪為「大恐怖」的歷史。
早於 20 世紀初沙俄年代,革命派及社會主義者已活躍於莫斯科、西伯利亞、基輔乃至柏林,有的轉投議會政治,亦有等待時機發動革命。1917 年,沙俄受第一次世界大戰所累,國內饑荒、示威、人食人事件不絕,沙皇尼克拉斯二世(Nicholas II)3 月退位,此時德國協助列寧從瑞士偷渡回俄國,企圖助布爾什維克(Bolsheviks)奪權之後,能夠代表俄國議和。二月革命後的民主政府誤判形勢,拒絕休戰,同年布爾什維克伺機發動暴力革命奪權,就是十月革命。歷經 5 年內戰,蘇聯終於 1922 年宣告成立。
草創時期,蘇聯幹部並無常駐地方落腳,一直寄居於私宅和酒店,及至 1927 年籌備第一個五年計劃前夕,蘇聯決定沿莫斯科河一片沼澤地上建立一座「政府屋苑」(House of Government)/「臨岸屋苑」(House on the Embankment),安置幹部家庭、黨內精英以及「傑出工人」(shock worker)。蘇聯政府屋苑是當時全歐洲最大的住宅項目,建築風格奉行新古典主義,共有 505 間單位,1935 年登記住客多達 2,655 人,各式服務員工多逾 800 人;屋苑之內應有盡有,不應有的也有:庭園、劇院、戲院、郵局、健身室、圖書館、理髮舖、洗衫舖、雜貨舖、看護所、診所、各式俱樂部等。
布爾什維克精英住戶狂熱又無畏,夢想打破舊世代的資產階級觀念,創造新型的社會、家庭與兩性關係,蘇聯為此推行了一系列措施:開創儀式(如慶祝五一勞動節)、構想文辭(向農民解釋新社會)、美化歷史(譬如陳示列寧遺體)等,政府屋苑亦是計劃之一,目的在於將個體與集團融為一體。不過加州大學歷史教授 Yuri Slezkine 指出,興建單位本身已經助長了既有的家庭結構,而黨員捱過數年內戰之苦後,渴望過好生活,期望有私隱、有個人空間以及家庭穩定,而非社會主義理想中的集體團結生活。
雖然政府屋苑家家戶戶多有佈置「鋼琴、銅壺和刺繡毛巾」(相對於敵對資產階級「袖珍枱裝飾桌巾上的絲絨書簿」),幹部會讀「魯賓遜漂流記」當作子女睡前故事,家庭關係前後並無大變,但社會規範在蘇聯治下確實出現變化。女性勞工大幅上升,沙皇時期的道德觀亦開始有變改,哥薩克革命軍領袖 Valentin Trifonov 一家三口便是「前衛家庭」範例:與其前妻同居,同時和前妻與他人所生女兒結婚並誕下一子,其子 Yuri Trifonov 不但並無受社會歧視,日後反而成為極受歡迎的作家。
在 1930 年代大清洗之前,整肅運動已從農村開始。農業集體化(Collectivization)以社會主義之名,將中產農民逐出家園,Yuri Slezkine 書中記有一戶農民寒冬半夜被趕出家,導致婦女身患凍瘡,兩歲女兒凍死街頭。集體化政策失敗引致農村大饑荒,大批農民食草維生甚至食人;一班農婦逃向城市,最後成為政府屋苑的保姆和侍女。
中產農民之後便到知識分子。據傳政府屋苑有部分非公開單位實則住了秘密警察(NKVD),以便監視及竊聽幹部活動。「紅一代」精英一度為社會主義理想狂熱奉獻,代表蘇聯出國協商,培植外國左翼派系,然而在內鬥風氣中,即使通曉外語亦會招惹懷疑。整肅運動發生於蘇聯內外政局相對平穩的時候,論者往往認為大清洗出於內在意識,而非誤入歧途,Yuri Slezkine 則視之為獵巫並歸因於宗教因素:蘇聯式共產主義。
在 Yuri Slezkine 筆下,蘇聯式共產主義與基督教、猶太教極端正統派乃至摩門教別無二致,同屬千禧年主義(Millenarianism):「有人相信革命派社會主義是一種基督教,其他人則認為基督教是一種革命派社會主義。」由初期革命到後來整肅,皆出自一種救世主心態,一心「將天國帶到人間」,為此不惜出動極端暴力,亦要實現平均分配的理想:「終局臨近……一如所有千禧年主義者,共產主義者將奮力不懈,兌現那一早注定的命運。」
1934 年 12 月 1 日,理想破滅:史達林最大政治競爭對手基洛夫(Sergey Kirov)中槍遇刺,揭開大清洗的序幕:「人性情感一直是布爾什維克的重心,那日以後一切改變。再無人相信人性。」1917 年革命之前入黨的老布爾什維克(Old Bolshevik)變成清算對象,幾乎每晚都處決過百人。政府屋苑作為精英聚居地,一樣無可倖免,政治氣氛肅殺之下,住戶閱讀書單由馬克思改為托爾斯泰、普希金和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1930 年代至 1940 年代間,約 800 名政府屋苑住戶被控以各種罪名,其中 344 人遭處決,其餘分派各地收監。
對 Yuri Slezkine 而言,布爾什維克有兩項特質,奠定其獨特歷史地位。一是「信仰混合邏輯」,馬克思主義以科學理性包裝神秘學;二是規模之大前所未見,「蘇聯是有史以來最大的轉變。」然而這場人類史上最大的實驗不到一個世紀便失敗告終,Yuri Slezkine 提出一個耐人尋味的解釋:蘇聯的兒童不讀「資本論」,而是看托爾斯泰、普希金和歌德。當蘇聯家長給予子女一本本「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加上地下出版,無異「自掘墳墓」,下一代再無法全心全意迎向未來的烏托邦:「父母活在未來,子女活在過去……上一代有同志,下一代則有朋友。」
政府屋苑的住戶逐一被整肅,不少父母被捕,遺下子女待人收養或送入孤兒院,長大以後多數被殺或是判監。後來二戰爆發,蘇聯不少囚犯以服役條件交換獲釋,而 1941 年 10 月納粹德軍逼近莫斯科,剩餘政府屋苑住戶撤離。及至戰後,一眾倖存前政治犯回到屋苑,卻已不受親友歡迎,家庭關係疏離甚至決裂。有人對革命仍然抱持希望,大部分人卻自覺只有經歷苦難而非救贖,對政治絕望。
Yuri Slezkine 總結,布爾什維克主義是一場對傳統俄國的「改革」,而蘇聯則是一個激進的現代化計劃:「布爾什維克改革並非一場受歡迎的運動:一個教派成功發起大型傳教運動,實力強大足以統治帝國,卻無充足資源開化野蠻人或自我繁殖……下一代早就摒棄追求未來的浪漫幻想,變為消極犬儒。」
政府屋苑今日猶存,現已成為不起眼的單調灰色建築,重新住人。蘇聯解體之後一度受暴發戶青睞,1990 年代不少商人住客捲入暴力糾紛遇害。歷經翻新改建,政府屋苑內的劇院、戲院、雜貨舖完封不動,另外新增一座博物館 —— 或者政府屋苑本身也是一座博物館,見證了蘇聯式共產主義的崛起與殞落、革命理想的盛世與破滅、人類的希望與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