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ank You, Parsley。
這似乎就是日劇「四重奏」的收筆語。或許是編劇坂元裕二的最後一個伏筆,最後一集,就像首尾呼應,經歷離離合合的四人組,一年後再次在輕井澤的別墅裡吃飯。同樣是一盤炸雞。故事的開場白,便是講炸雞與檸檬汁,到結局,是炸雞旁邊的伴碟菜,Parsley。
家森就像第一集那樣喝住了真紀、別府和小雀,第一次是因為他們在炸雞上面擠檸檬汁,第二次是因為他們「撩開」了那片伴碟菜。同樣地,編劇在瑣碎日常事中做了文章。反正伴碟菜最終都是要被「撩開」的,那為甚麼要把它放在碟上呢?
家森說:「但如果沒有伴碟菜,你總覺得少了一點甚麼,會很寂寞吧?」儘管是沒價值的東西,卻不代表它不能存在。伴碟菜就是四位主角的自況,空有志氣,毫無才華。故事結束,輕井澤的別墅終於也放售了,而故事中的另一「伴碟菜」,有朱,最後釣得大金龜的她,華麗到不行地拋下一句:「人生,小菜一碟。(人生,チョロかった。)」惡毒得來淘氣,就像主角四人的對倒,人生的反面。有朱對四人組由始到終都有份特別的妒忌和艷羨,不少人看不透有何足妒?其實是性格使然,同為庸庸碌碌的伴碟菜,有朱總覺得別人的日子比自己輕鬆,主角四人尤其礙眼,她心中大概有一種「明明你們跟我一樣都是別人的伴碟菜,少給老娘在自由自在的裝甚麼上道菜」的恨意。
就好像在故事尾聲,有個聽過他們演奏會的人特意來信請教,你們的表現那麼差,如何能有此厚顏?它還有繼續拉下去的意義嗎?這封信是謾罵,也好像是讚美,(我甚至覺得可能是有朱寫的)其實一場演奏會能夠篤眼篤鼻到讓人一整年都覺得不舒服,就正正說明了它毫無價值地存在下去的意義。正如大家都想用筷子「撩開」的伴碟菜。
到最後一集,當松隆子的角色從卷姐變回真紀再還原成彰子,謎底已解開,故事就正式復歸其主題:繼續與終結。真紀坐牢,四重奏面臨三缺一考驗,家森開始打工賺錢,小雀為準備考經紀牌變得勤力,或者人生變得更加美好了,只有別府不想這樣,因為這就意味著夢想終結的時刻要來臨了。「我們解散吧,你們不也走上其他道路了嗎?只有我仍然站在原地。」
別府所展露的某些性格(缺憾),天真、逃避現實、多愁善感,讓我想起 La La Land 的男主角 Wilder,那個一心復興爵士樂的鋼琴手。本來四重奏講究對位規律,爵士樂自由隨興,兩者性質並不相同,但在不合時宜這一點上,確是有些同病相憐。友人聞言,直指不像,因為 La La Land 是典型「夢想與麵包」的抉擇。Wilder 追求一個完整的麵包,「四重奏」卻是一個甜甜圈,是多乃滋,是冬甩。同一種食物竟有他媽的幾種叫法。在「四重奏」一連串精緻的對白中,四人組曾用過兩件事物來比喻他們自身,分別是伴碟菜,以及他們的團名,冬甩。中間破了個「洞」,人生不完滿,才是冬甩,否則就只是糖漿炸麵包。
La La Land 是一個以才華和理想巧遇的愛情故事,但「四重奏」最初的巧遇卻不但是機關算盡,角色之間也是以彼此的缺憾來共處。作為「洞」的缺憾就是他們本身所擁有的東西,是他們人生的一部分。於是真紀提議,不妨就以自己人生的「洞」為賣點,吸引別人好奇入場看他們的演奏會。因為她知道,憑實力,他們是無可能的,過去的傷疤是個「洞」,也是圓夢的唯一機會。某程度上,擅耍七傷拳的真紀,傷人七分,損己三分,其惡毒比之全劇的惡役有朱,有過之無不及。
然而,炒作自身的新聞價值,騙到觀眾入場,即使換來台下怒擲空罐也不當一回事,這取巧的成功,是成功還是失敗?也許,跟 La La Land 相似的地方,就在這裡。Wilder 確實一圓當初的宏願,買下自己喜歡的爵士樂酒吧。但即使他覓得圓夢的一隅,就能夠實現復興爵士樂的理想嗎?用香港術語,是在失敗為前題下的階段性成功。
在另一層面,「洞」是精神分析往往提及的慾望終點。人的慾望運作形式就像星體,總是繞著不能觸及的空洞來打轉,並且在這幻象的軌跡下是永遠無法抵達。反而當你穿越了幻象,你會發現一無所有。階段性成功就是這樣一種追逐慾望的幻象,儘管是永遠復興不了的爵士樂年代,以及永遠難登大雅之堂的業餘四重奏,主角們卻在屢敗屢戰和前仆後繼的過程中得到滿足。
或許,兩者的相似只因大抵上追夢的故事本質都是一個冬甩。兩個故事只是播映時間較接近。用心一想,想到最遠,其實是想起「寵物小精靈」的火箭兵團和「咕嚕咕嚕魔法陣」的勇者仁傑與魔女歌莉。仁傑與歌莉,兩個有志氣的三流勇者,出道以來完全撞彩,無限次撻 Q 過關,只有伴碟菜般的實力,卻把一切難關都當小菜一碟,可謂取巧勝利組的佼佼者。當「四重奏」以半紅不黑的四人組繼續接下爛工作賺錢過活來收筆,當年的「咕嚕咕嚕魔法陣」也頗為相似,當迎面看見大魔王,仁傑心裡卻想,如果打贏了最後一關,故事不就正式結束了?那他就要跟歌莉分開。不想贏又不能輸,唯一方法就是不打,於是他拉著歌莉轉身離開,繼續他們無盡的討伐嘍囉之旅,聰明地迴避了那個不能觸及的「洞」。無論是火箭兵團還是仁傑與歌莉,他們就跟「四重奏」的結局一樣,是個歡樂的悲劇,大概在觀眾老去之後仍各自拉著拉得不怎麼樣的樂曲,狙擊著比卡超,以及那些打不完的魔王。
儘管一切都是沒意義的事,但他們在兜圈中因而存在。伴碟菜永遠不會放在碟子的中央,也許不同的人就有對待伴碟菜的不同方法,我通常都會碟子稍為轉一下,讓伴碟菜落在一個直到碟子被收走一刻我都不會錯手打擾到的位置。三流的人自有三流的生存之道。直到最後,他們還是好好的,算是某一種勝利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