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時代的人比較嗲,大概就是今天所謂的「軟萌」。
嗲是一種感覺,軟綿綿,蓬鬆鬆,客客氣氣的,罵人也罵得不利索,據說是「寧聽蘇州人吵架,勿聽寧波人講話」,蘇州人真能吵得起來?光是他們把「不」念作「弗」,Say No 的力度就已經打了個五折;「你」稱作「倷」,拖長了 N 的鼻音,聽上去更為軟糯。
說話腔調之軟,宋朝人可能算是第一,這是從他們用語習慣得出的印象。宋朝人連稱呼皇帝也很溫柔,最常用的稱呼是「官家」。
官家聽來十分親切,不像「陛下」那麼正經,也不像「皇上」那麼威嚴,當然更沒有「萬歲爺」之花花架子。不知和這個軟萌的稱呼有沒有關係,宋朝皇帝也不怎麼惡形惡相,宰相韓琦有一次安慰暴病胡喊的英宗:「誰惹官家生氣了?生病就要吃藥。」仁宗和宮女打牌輸了錢,居然還討了一半回去,宮女都嬌嗔「官家太窮酸了!」于闐國送玉給徽宗,在奏書中稱他「阿舅大官家」。
士大夫(尤其是宰相級別)則稱為「相公」,譬如「王相公」王安石,民間都知道他性情執拗,所以「王相公」又有個花名叫「拗相公」。「相公」聽起來像家人一樣親密,不像「大人」那麼生冷,但僅限高級官員使用,老婆叫老公的是「郎君」。
「郎君」簡直就是溢美之詞,充滿了愛意,我們現在消受不起。「郎」當然都是指年輕男人,官制當中的黃門郎、員外郎、侍郎等職位,一般都由年輕人擔任。宋高宗時候有一個笑話,有個老頭七十歲才及第,皇帝問他「卿有幾子?」不料老頭竟然單身未婚,於是皇帝將一個宮女配了給他,當時有打油詩:「新人若問郎年幾,五十年前二十三。」——比起今天只知自稱「永遠廿五」甚麼的,這顯然俏皮多了。
「娘子」則可以統稱所有女性,年紀輕的管叫「小娘子」——雖然親熱得簡直有些輕薄了,但只要想到英國還是有見人都叫 Love 和 Darling 的風俗,或者老派的美國人看見年輕女性,也不問三七廿一都叫 Sweetie,就不必大驚小怪。
其實老派廣東話也有幾分嗲,可能就是宋朝遺風,年輕的男孩喚作「哥仔」,據說宋朝人把兒子叫作「哥哥」,水滸傳和西遊記裡常有「哥哥」之稱,尤其是豬八戒和沙僧稱呼孫悟空的對比:沙僧一般都規規矩矩敬稱「師兄」,但豬八戒總是滿嘴「哥哥」地嬌嗔:「哥啊,要走幾年才得到?」——雖然轉個身就罵他「毛臉的雷公嘴」。
宋朝人還喜歡簪花,不分男女老少:「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講究衣服和花色的配搭,娘娘腔嗎?並不,英國維多利亞到愛德華時代晚期也如此,男人都習慣在領扣上別一枚花。
嗲其實就是不見外,樂於故作親熱,不但過著好日子,還有好心情和好教養,沒有那麼多互相厭恨的情緒。嗲更是一種風情,絕不僅是嬌滴滴雞仔聲的那種,也不是想嗲就嗲得起來的。曾經,中國人還視「嗲」為一種罪過,溫柔、親切、俏皮、甜蜜、風雅的一切,都是腐朽的封建餘孽和資產階級的墮落。甚至全世界在六十年代以後,都視之為過時、反動,是應該革命掉的。所以,不要問為甚麼現在多的都是粗野、蠻橫、無情的醜物,風度翩翩和千嬌百媚是甚麼,可以吃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