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時空的幻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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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穿越未曾發生,但卻極具歷史意義。
時空穿越未曾發生,但卻極具歷史意義。

霍金曾經舉辦一個「時間旅行派對」,並廣發英雄帖,邀請世上的時間旅行者出席,最後無人前來。時間旅行雖然科學上不可能,但對美國科技史家 James Gleick 來說,穿越時空的幻想塑造了現代意識,令今人從此變成未來主義者,這項不現實而劃時代的思想實驗,絕對比其他歷史事件更具歷史意義。

James Gleick 新作「時間旅行」(Time Travel)涵蓋科學、哲學乃至文學,書中述及不少物理知識,包括各種穿越時空理論,譬如在理論上,蟲洞能夠折疊時空,穿越蟲洞即能穿越時空,但一來蟲洞開啟限時極短,二來「體積」極細,科學家認為最多可以「捎個訊息」去彼方,但不足以容納人體穿越。雖然科學界已予以否定,但人類從未停止過穿越夢,或者正如該書副題「a History」所示,時間旅行的人文意義才是主角。

右邊認為,左邊開拓了現代人的時間意識。
右邊認為,左邊開拓了現代人的時間意識。

開拓歷史時間觀

一切始於 1895 年英國作家威爾斯(H. G. Wells)的小說「時光機」(The Time Machine)。主角乘時光機,穿越「第四空間」,來到公元 802701 年,驚覺世上已變成一個反烏托邦。威爾斯不是首位提出穿越時空概念的作家,馬克吐溫就寫過亞瑟王的庭上出現康涅狄格州美國佬(”A Connecticut Yankee in King Arthur’s Court“),不過前威爾斯的穿越橋段都是假托夢境和靈力,「時光機」是第一個附會科學理論的故事,James Gleick 認為,人類的時間觀自此改變。

在前現代社會,宗教主導一切,包括時間,「宗教時間」指向永恆,「世俗時間」屈居次要地位,對時人而言,過去與未來並非明顯隔絕(James Gleick 甚至認為,發明時鐘之前,人類的時間觀是一體的,有科學家質疑這種看法);及至科學革命啟蒙時代,一種時間向前的進步觀(或退步觀)變成主流,19 世紀末的烏托邦與反烏托邦故事就往往預設在未來發生。而時光機的「出現」,以及其後各種穿越時空創作(例如艾西莫夫、波赫士、布萊伯利、「回到未來」、「高堡奇人」、「異世奇人」),則滋長了現代人的時間焦慮,加上一點平行時空的科學觀,今人開始想像各種時式各種可能:假如一切可以重來……

被物理定律割裂的時間。
被物理定律割裂的時間。

物理定律不現實

「現代時間」於百年前由「相對論」奠定,愛因斯坦認定,在「封閉宇宙」(block universe)中,時間只是意識作用,並非物理存在。雖然物理學界就時間的本質意見不一,但不少科學家乃至哲學家都遵循封閉宇宙的原則。時間由真實變為幻覺,看似一大轉折,不過 James Gleick 指出,不論信奉哪種理論,物理學家都傾向將世界視為靜止而預定的存在,可以隨意擷取其中一刻獨立觀察,將混沌的時間化整為簡單方程式,其實「並不符合現實」。

以邏輯學為例。亞里士多德所謂「四因說」將起因分為質料因(material cause)、形式因(formal cause)、動力因(efficient cause)、目的因(final cause),必須互相協調,才能產出結果(例如一座雕塑),而在現實之中,往往很難界定該起因的性質、層次和程度;相反,邏輯方程式如要歸結因果(「如 X,則 Y」或更複雜),必須假設對象身份固定(代入實數),才可推出特定結果,偏偏現實世界充滿不確定性,有時錯位,有時意外,結論永遠值得質疑。「物理定律只是人為構造,圖個方便,不能如實(coextensive)反映宇宙。」

因果錯綜複雜,影響往往難以釐定,不過假使時空穿越成立,大概只能更改直接因果,難以改寫複雜事件結局。歷史學家霍布斯班(Eric Hobsbawm)在「論歷史」一書就表達過類似觀點:假如亨利八世未曾遇上第二任妻子 Anne Boleyn,就不會與羅馬教廷反目,聖公會未必會成為英國國教;相反,即使列寧未能趕回俄國領導十月革命,布爾什維克黨一樣會掌權,因為當時其他黨派根本沒有實力足以控制大局。

James Gleick 認為,所謂時間就是記錄軌跡的工具。
James Gleick 認為,所謂時間就是記錄軌跡的工具。

回憶是穿越

或者人不可以回到過去弒父娶母,但仍然可以在日常生活「穿越」。James Gleick 舉例,互聯網超連結就是一種時空穿梭,回憶更是無時無刻都在穿越。時間滋生回憶,回憶塑造意識,意識形塑身份,三者密不可分,牽一髮動全身。譬如當人長大,身心出現巨大變化之後,如何確認童年的你是你本人?大概只能憑藉記憶。意識隨時並進,每一刻都是當下,但記憶並非順時記錄,而是穿來插去,「心理時間的箭頭不乏其他方向。」試看「追憶似水年華」一段:

有時他經過旅館前,憶起過往那些他帶著女僕一路前來朝聖的雨天。但在他回憶之際,並未有那層當年他以為有一天他不再愛她時,將會咀嚼不已的憂鬱。因為把這份憂鬱預先投射在將會來臨的漠然之上的,正是他過去的愛情。但這份愛情已不復存在。

法國修辭學家 Gerard Genette 將以上劃為九段,分別標上時序(1 = 過去,2 = 現在),歸納如下:A 段屬 2(「有時他經過旅館前,憶起」),B 段屬 1(「過往那些他帶著女僕一路前來朝聖的雨天」),C 段為 2(「但在他回憶之際,並未有」),D 段為 1(「當年他以為……的憂鬱」),E 段位於 2(「有一天他不再愛她時,將會咀嚼不已的憂鬱」),F 段位於 1(「因為把這份憂鬱預先投射在」),G 段在 2(「將會來臨的漠然之上的」),H 段在 1(「正是他過去的愛情」),I 段於 2(「但這份愛情已不復存在」)。整段時序如下:

A2-B1-C2-D1-E2-F1-G2-H1-I2

「一個完美的前後往返運動。」Gerard Genette 的總結似乎呼應 James Gleick 的設想:「可能回憶才是時間旅行的真義。」

在另一時空,人人期望可達到。
在另一時空,人人期望可達到。

靈魂有基因

沒有時間就沒有回憶,對 James Gleick 來說,時間不如物理學家說得複雜,記憶就是定義所在:「面對世事變遷,時間就是我們做記錄的方法。」

個人身份潛藏於個人記憶,集體身份則儲存於文化之中。「文化是人類意識的義肢。」時間錦囊(time capsule)最能體現人類演進。當今人掘出百年前的遺物,驚訝於當時的風俗之迥異,就表示人類已汲取先人貯藏於文化中的訊息,「靈魂的基因」在期間逐步演化。人類是時間生物,原封不動就是反演化論。

時間錦囊雖然背負「歷史罪名」,但也承載重要意義,包括揭示了人類的潛在軌跡,勾起「如果當時作出其他選擇……」一類平行時空的想像。「如果世上只得一個宇宙,時間就會殺死潛在可能,消滅了我們曾經有過的人生。」所以人類需要穿越時空,哪怕只是一場思想實驗:「去檢驗我們的潛能,發掘回憶,消除人生中的遺憾。」最終目的,可能在於「逃避死亡」。

John Oliver 曾就平行時空議題訪問霍金:「會否有一個世界,在那裡我比你更聰明?」霍金答:「還有一個世界,在那裡你終於懂得幽默。」每個現代人都心懷另一個時空,或者在那裡他才是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