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為了「國語」的英文是甚麼而跟人爭論,我堅稱是 Mandarin,而不是甚麼 Putonghua,但對方覺得十分無稽:那是一回事!「是嗎?」他們外國人哪裡會知道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傳播的普通話,跟老舍小說裡的國語有甚麼區別?
但是現在回想,我也是「給個棒槌認作針」,Mandarin 跟 Putonghua,在語言學的定義上確實是一回事,頂多是歷史沿革的問題,完全是我想太多了,Mandarin 這個字作為中文而言,早已失去了現實意義,反而被英文吸收,本義也起了變化。
Mandarin 應該是「滿大人」的直譯,但滿大人又有甚麼好馨香的:一群留著山羊鬍子,蓄長尾甲,腦後垂著花白辮子的中老年男人,穿著容易起皺的朝服,不是嗎?奇怪的是,從鴉片戰爭開始,英文吸收的中文詞彙並不多,偏偏卻容納了「滿大人」這個字,還順應將一切有中國特色的東西,都冠以 Mandarin 之形容,譬如鴛鴦稱為 Mandarin duck;橘子,Mandarin orange;京菜,Mandarin cusine;瓜皮帽,Mandarin hat;小立領,Mandarin collar;還有一種跟中國一丁點關係也沒有的熱帶魚,居然也叫 Mandarin fish,因為這種魚令人聯想到中國畫裡的龍。
因此,Mandarin 其實有點審美的意思,是「中式」的當然總稱,但凡甚麼黃花梨木的明式傢俱,龍紋或雲紋御製水洗,琉璃廠古玩店,茶館裡聽評書吃點心的消遣,如果有必要翻譯成英文,加上一個 Mandarin 的前綴,可能更易於對方理解——Well,也需要看對方是甚麼人。
這種中式審美趣味對英文影響最大的,是以 Mandarin 作為一種人格的代稱,也就是「文官」。也許會有人大言不慚地說,英國(包括日本)的文官制度皆從中國,這就跟說日本文化習自中國一樣,不值一哂。有趣的是,英國人用 Mandarin 來稱呼他們國產的事務官,不無幾分調侃:針對他們清一色受過精英教育,經過層層篩選,長年訓練,形成個性謹慎保守,說話冠冕堂皇,轉彎抹角,辦事滴水不漏,表面油光水滑,標準化的特色,沒有比 Mandarin 這個字更貼切的形容了,據說這也是 BBC 王牌政治記者 Michael Cockerell 最喜歡的一個字。
英國的 Mandarin 對於自己的這種封閉傳統,不但不以為恥,還引以為傲,外人可別想隨便加入圈子,也別妄以為可以變成這樣的人。這不免令我好奇,當年英國人見到的那群 Mandarin 到底是甚麼模樣的?也許在他們不太好看的補服馬褂之下,也是一群自幼飽讀詩書,隨時引經據典,深藏不露的特殊群體,即使不是全部。1900 年義和團之亂爆發,五位當朝文官:徐用儀、立山、許景澄、聯元和袁昶,極力反對支持義和團,要求與西方和談,懲辦放火殺人的拳匪,結果通通被押上了刑場。然而,後來簽訂的辛丑條約中,倒是「列強」加上了一個條款:必須為這五位 Mandarin 開復原職,「以示昭雪」——這是原話。
至少這些 Mandarin 的人格還是由「禮儀人倫,詩書典則」的系統塑造的,即使「帝國主義」列強也對此有所認同。
事實上,Mandarin 這個字讀起來也有點頹廢美——「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的那種美,今天我們用的中文哪裡有資格稱得上 Mandarin?像香港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名字,當年是誰想出來的?不但非常有見地,還有一點過時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