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大師楊絳一百〇四歲逝世。楊絳以散文和翻譯為世所知,散文長篇以「幹校六記」和「我們仨」最佳。
有人問起:是張愛玲的中文好,還是楊絳?答案是張愛玲觸覺敏鋭,對事物的觀點深刻,由此而產生文字的味道濃辛,像水煮魚。楊絳留在大陸 70 年,經歷過許多殘酷的政治迫害,觀感的棱角磨滑剉平,卻又剛好與英國散文小品的含蓄淡恬相融,楊絳的文字像清蒸魚。
張愛玲的文字素材,經過觀察洗煉的精選,絕不囉嗦。楊絳則較長於寫生活瑣事,文字也很精確,並無廢字,但會被以為是流水作業般的紀錄,未經剪裁。楊絳並不嚕囌,生活細節的繁瑣紀錄,體現了生活在紅色中國之下的 Boredom,亦即法國人說的 Ennui。市場買菜、食堂吃飯,其中兩名家人的一行一思,不厭細贅都寫下來,令讀者感受到活在那種處境中的無聊、無奈、無望。
如果中文寫作學楊絳,不如學張愛玲。為甚麼呢?看看這一段:
「圓圓得人憐,因為她乖,說得通道理,還管得住自己。她回到上海的冬天(一九三八年)出過疹子。一九三九年春天又得了痢疾,病後腸胃薄弱,一不小心就吃壞肚子。只要我告訴她甚麼東西她不能吃,她就不吃。她能看著大家吃,一人乖乖地在旁邊玩,大家都習以為常了。一次,我的闊學生送來大簍的白沙枇杷。吃白沙枇杷,入口消融,水又多,聽著看著都會覺得好吃。圓圓從沒吃過。可是我不敢讓她吃,只安排她一人在旁邊玩。忽見她過來扯扯我的衣角,眼邊掛著一滴小眼淚。吃的人都覺得慚愧了。誰能見了她那滴小眼淚不心疼她呢。」
楊絳寫女兒,看看文字:
「圓圓得人憐,因為她乖,說得通道理,還管得住自己。」這幾句白話文,文字很簡潔,確實無一廢字。寫作應該這樣,寫完一句,回頭看看上有無廢話廢字可以刪減。
然而接下來的幾句,說「一九三八年在上海的冬天出過疹子,一九三九年的夏天出痢疾」。今日的讀者,不會關心患病的詳細時間和地點。點名 1938 年冬、1939 年春,這是新聞的寫作手法,即所謂 What, Where, When。報道新聞事件要這樣寫,記述女兒健康狀況則不必,這些資料可以濃縮,簡約成「一九三八年關的冬春之間,她患過疹子和痢疾」,故身體虛弱,即可。
講小女兒飢餓而央吃白沙枇杷,寫來動人:「忽見她過來扯扯我的衣角,眼邊掛住一滴小眼淚。吃的人都覺得慚愧了。」
換了張愛玲,此段至此必止,必會刪減最後一句:「誰能見到她那滴小眼淚不心疼她呢?」這句評論是多餘的,而且太嫌矯情:小女孩眼角含涙,大人覺得慚愧,就夠了。
文學不要畫蛇添足,更勿「畫公仔畫出腸」,感情讓讀者自己體驗,不要刻意引導。所以,張楊散文,雖一時難斷高低,然而張愛玲比較是 My Cup of t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