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祇園街邊有一座仲源寺,廟很小,門口左邊木牌上書:「洛陽三十三觀音靈場」。
看到「洛陽」二字忽然錯亂了一下——就像讀小學時查字典,第一次看到有本書叫「東京夢華錄」的時候一樣。正如小學生都知道日本東京,中國人也可以肯定洛陽在河南。但事實是:東京曾經在中國,洛陽仍舊在日本。
京都各處可見「洛陽」的名號:洛陽保育院、洛陽幼稚園,基督教團洛陽教會……看來他們對於這個前世的分身,自覺順理成章,已改不了口。
東京是北宋開封的尊稱,相對於當時的「西京」洛陽——真是地理大兜亂:長安在西的時候,洛陽是東都;開封在東的時候,洛陽又成了西京。
洛陽則是京都的雅稱,8 世紀天皇興建平安京,也分東西兩城:西城仿照長安,東城仿照洛陽。西城逐漸荒廢,東城獨興,成為後來的京都,洛陽這個名字從此烙印下來。此後幾百年間,京都又稱京洛,戰國時代大名帶兵入都宣示主權,專稱為「上洛」。
「京洛」二字,也令人很錯亂,因為姜白石的詞這樣寫:「京洛風流絕代人,因何風絮落溪津?籠鞋淺出鴉頭襪,知是凌波縹緲身。」講一個令他心動的美女。
有趣的是「籠鞋鴉頭襪」,不是說脫了鞋子,露出「鴉黑色」的襪頭,原來鴉頭襪就是日本所謂的「足袋」:穿木屐所著的分趾襪。著鴉頭襪的美女,凌波漫步的身影,在京都十分常見,尤其晚間從祇園一帶的酒屋推簾出來,都穿著優雅的和服,向客人鞠躬道別。
晚上逛京都特別有魂遊幻境的錯覺:尤其鴨川邊上的酒肆歌台,一片溫柔黃光,以 21 世紀的標準來說,可算昏暗,但是以京都遍地的平房矮簷、木樓竹梯而言卻非常體貼,五顏六色霓虹燈那種粗暴,我懷疑這些建築經受不起。夜燈初上的時候,鬼使神差便想起「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這條河,可不就是河灘上一片潔白幼砂的鴨川?
對京都的各種讚美,早已重複了一千遍也不止,不如重讀東京夢華錄的序文:「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遊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絃於茶坊酒肆……」此景此情,畫面聲音,一千多年後還能真切感受得到。
「每一隻蝴蝶都是從前一朵花的亡魂,回來找他自己。」每一個在京都失落的遊人,又是從前甚麼人的亡魂,回來找他的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