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副總編姜國元(安裕)突遭辭退,總編一句「節省資源」打發哀慟員工。有人無奈惋惜,祝福珍重;亦有人質疑動機不純,憂慮新聞自由不保,感慨 —— 套一個安裕常用的詞 ——「萬馬齊瘖」。不論報社決定是出於節流考慮,還是披露巴拿馬文件的政治清算,兩種說法都離不開錢。傳媒與金權有時曖昧,有時敵對,總之糾纏不清。適逢近日普立茲獎頒發,對香港新聞界也許是個及時提醒:重溫報業鉅子普立茲對傳媒與利益的立場,就是重溫新聞自主的歷史。
買廣告不等於買起報紙
新聞是「第四權」,涉及公眾利益,全民有份;同時也是私人生意,圖利工具。傳媒老闆大可以說:媒體是我的,也是你們的,但終究是我的。金錢左右立場。對辦報人普立茲(Joseph Pulitzer)來說,金錢卻代表獨立。普立茲關心盈利(他稱為 Nelson),紐約世界報(New York World)事事與對手 William Randolph Hearst 旗下的 New York Journal 競爭,包括聳動標題、煽情報道(引發所謂「黃色新聞」風潮,即小報式誇張渲染文章。標榜「標題愈大,新聞愈大」的電影角色「大國民」Citizen Kane 便是取材自 Hearst 生平)甚至重金挖角,目的之一,在於爭取發行量:「發行量(curate)意味廣告(potash),廣告意味金錢,金錢意味獨立。」然而,普立茲始終「奉內容為王」,編採自由不容說客置喙,他以近乎恐嚇的口吻告誡下屬:「如果我發現有員工因為廣告客戶反對而拒登某宗新聞的話,即時予以解僱。我不管他是誰……」
不知是恫嚇奏效,還是理想主義作祟,紐約世界報員工一直謹守新聞自主。某次,紐約一間百貨公司旗下餐廳發生槍殺案,經理要求世界報略過地點不提,否則將撤回大批報紙廣告。主編忿恨地向編輯宣佈:「請注意,槍殺案報道第一段第一句第一行就要提及那間可惡的公司。下文如有必要,一定要提及那間公司;如無必要,也可以提及那間公司。我們要教訓他:買起一版廣告,不等於買起一份報紙。」生意惡做,但普立茲並無犧牲新聞自由迎合客源。
為民喉舌鬧債主鬧權貴
對於美國報人,利潤並非新聞從業員的首要考慮。紐約時報社論早年宣傳戒煙,導致損失巨額煙草廣告,但時任發行人 Orvil E. Dryfoos 從未向編輯部打過招呼,要求扣下社論,反而相當尊重編採自主,「報道出街後,我會認真拜讀。」而對普立茲來說,新聞從業員的使命不在謀利,在於為民喉舌:「要記住兩種報紙的分別:一種為大眾服務,另一種為特定階級服務。」普立茲如此形容紐約世界報:鬥爭、揭露罪惡、貢獻社會、獨家爆料。為此,普立茲幾乎得罪全美巨富,甚至與總統羅斯福鬧上法庭,連債主也照鬧無誤。
紐約世界報是普立茲的半生心血,此前當鐵路鉅子 Jay Gould 同意易手時,報紙每年虧蝕 4 萬美元,普立茲以 34 萬高價分期付款買斷。成交之時,Jay Gould 突然要求預留小量股份予其子女,普立茲巧妙反擊:「我不反對。如果你也不反對,我會在報上每日聲明一次:你的家族對本報並無控股權。」普立茲對新聞自主的執著,既霸道亦明智。後來 Jay Gould 旗下密蘇里太平洋鐵路公司發生罷工,紐約世界報聲援工人爭取加薪,諷刺他「買一支紅酒等於工人全家兩星期支出。」當時紐約世界報的分期交易仍未供斷,Jay Gould 理論上是債主,普立茲卻不賣帳,一如既往撻伐權貴,確立了不畏強權的大眾喉舌形象。
指名道姓狠批親家逃稅
普立茲狠批過他人藏匿財產,盜稅漏稅,對象還是他的親家--鐵路大亨 William Vanderbilt。他還針對富裕階層提出稅制改革建議,包括開徵遺產稅、壟斷稅、特權企業稅、高薪所得稅等,又倡議嚴懲賣票、貪污及操縱僱員選票的公司。放諸今日,建議依舊適切 —— 不幸反映了第四權的力度有限。
假如普氏是當代香港報人,既得罪客源,又到處招惹權貴,狙擊債主,甚至與一國元首對簿公堂,何止不能為公司「節省資源」,直情趕客倒米,相信絕無立足之地 —— 但普立茲並無被炒,因為他是自己的老闆。
普立茲資料出自「美國報人」一書,蔡曉賓著